八閩夏都·自在壽寧”主題筆會作品特輯:刀馬旦
寧德網(wǎng)(鄭飛雪/文 龔健/圖)得得得鏘鏘鏘,,鑼鼓敲起來,臺邊的布簾一掀,,奔出一個角兒,,打馬鞭,翻跟斗,臺下頓時安靜。西蒲村古舊的狀元祠里,,一場北路戲正在午后的陽光下拉開序幕。
整裝待演
古戲臺演出
她躲在樓梯角,,臺柱旁邊懸一面圓鏡子,,演員們輪流對鏡上妝,。舞臺是身外的世界,,戲在心里,把心中劇情端到舞臺,,就是戲劇表演的世界,。她對鏡包頭,勒頭帶,,吊眉,,掃腮紅,貼花片,,動作嫻熟優(yōu)雅,。咿咿嗯嗯呀呀,橫哨二胡吹拉彈,,角兒在臺上蹦來蹦去,,戲臺的老木板咕隆咕隆響,卻絲毫紛亂不了她的情緒,。她顯然是個老戲骨,,專注對妝,有條不紊地扎上大靠,,綁花帶,,戴靠旗。當(dāng)紅色的大靠穿戴整齊,,胸前佩戴一朵奪目的藍花,,靠旗飄搖,兩條長長的翎尾隨著身姿搖搖晃晃,,英姿颯爽的刀馬旦形象威風(fēng)凜凜地立在跟前,。我的神思有些恍惚,灰暗的古祠堂似乎飄滿五顏六包的粉塵,,樓梯角被輝映得流光溢彩,。沒有專用化妝間,,沒有專職化妝師,素手描摩,,她居然可以把自己妝扮得這么俊這么美:足登長靴,,滿身鎧甲,粉面含春,,顧盼生輝,。她是誰?佘賽花,、穆桂英,、樊梨花、扈三娘……巾幗英雄從千百年的時光深處穿越而來,,帶著歷史的碎片和斑斕的光影,。
我迷戀她的妝扮,期待她即將上演的角兒,。
離她這么近,,可以仔細地撫摸她背后織繡的靠旗。這是期待過多么漫長的夢想呵,。童年時期,,我家鄉(xiāng)閩劇盛行,一場場閩劇引來四面八方的鄉(xiāng)鄰,,戲迷們披星戴月趕來,,涌向劇場。人群擠擠挨挨,,我小小個子躲在人群里,,踮腳,伸長細脖子,,瞧戲臺上的人物,,聽咿呀咿呀唱,不知道唱啥,。但小眼珠被花旦細碎的蓮花步,、曼妙的水袖、閃爍的珠翠,、婉轉(zhuǎn)的身姿,,吸引得溜溜轉(zhuǎn)。戲散場,,和小伙伴在手臂上糸起透明的長絲巾,,從床鋪、桌椅,、臺階,,一次次跳躍而下,、飛奔而下,體驗仙女下凡,、仙袂飄飄的感覺,。從戲外看戲,到近距離撫摸戲服行套,,等待過漫長的人生時光,。戲里戲外都是一場春秋??磻?,現(xiàn)在已被電視、網(wǎng)絡(luò)戲曲唱腔所取代,。誰還愿意在山道上趁著月色急急趕路,,前胸貼后背地擠在人群里看“透夜戲”?陪戲里人物癡癡流淚,、傻傻發(fā)笑,?時代變遷,,劇團命運走向邊緣化,,戲曲悄然淡出人們的生活視野,鮮有人聚在一起時能談?wù)剳?,聽聽?wèi)?。但看戲,作為鄉(xiāng)村精神的向往,,如先輩遺傳的基因,,在血液里悄悄流淌,牽掛著生命的衷腸,。鄉(xiāng)村有戲,,偶爾傳來這樣的消息,仿佛聽到遙遠的故鄉(xiāng)訊息,,故土的芬芳迎面撲來,。鄉(xiāng)音鄉(xiāng)情化成一縷風(fēng),在某個等待的日子悄然到來,。
我對北路戲知之甚少,,甚至一無所知。踏上壽寧這片土地,,有幸相遇了這珍稀的劇種,。北路戲為壽寧獨有,發(fā)源于壽寧縣鳳陽鎮(zhèn),。鳳陽,,茶園青青,、瓜果飄香。茶的香韻,,猶如民間戲曲的腔韻,,意味深長,飄送著土地的芬芳,。早在清嘉慶年間,,鳳陽就開始創(chuàng)辦戲班,輝煌時期有過三個戲班:東路班,、南路班,、北路班。其中以北路班實力最強,,一路漂泊一路唱演,,影響最大,流傳也最廣,。當(dāng)一個劇種以當(dāng)年的戲班被記憶,、被命名、流行,、并且傳播遠方時,,可見當(dāng)時戲班闖蕩的顛沛流離和活躍頑強的生命力。從清嘉慶至今,,北路戲流傳有三百多年的歷史,。三百多年時光,長成一棵樹,,布滿一道道細密的年輪,,是一代代唱腔用漂泊的血淚,把萌芽的種子輕輕喚醒,;三百多年時光,,流淌成一條河,是一代代腳印用輾轉(zhuǎn)的辛酸,,把夢想云朵一樣帶向遠方,。北路戲歷經(jīng)過幾次解散,演員四處散落如草籽一樣飄落鄉(xiāng)間,,偶爾零零落落演唱,,被睥睨為“北路碎”。重組后,,戲骨們又凝聚在一起重振雄風(fēng),,從閩東唱到閩北,唱到閩外,被觀眾敬仰成“北路一”“上北路”,。俗名變換,,牽掛著北路戲一路漂泊,其間飽含著苦辣酸甜的歲月情感,,絕對沒有舞臺唱腔那么婉轉(zhuǎn),、豪邁、鏗鏘,。壽寧北路戲經(jīng)過三百多年時光淘洗,,化石一樣存留下來,從鄉(xiāng)村戲臺走向都市藝術(shù)舞臺,,在戲曲藝術(shù)界煯煯閃光,。2006年,北路戲被列為國家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,,也是閩東首批國家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,。一代代民間藝人的堅持、付出,、傳承,,讓臺下的觀眾肅然起敬。
我挨她這么近,,好像挨近一段真實的歷史,,和歷史人物消融了時空距離。在濃厚的藝術(shù)氛圍中,,感受英雄人物的愛恨情癡,。
光,螢火蟲一樣盯在她身上,,在她的鎧甲上閃閃發(fā)亮。我好奇地打量這身鮮亮的戲服,,刀馬旦的戲服比青衣,、花旦、武生的戲服結(jié)實,、厚重,、魁梧,穿這樣的戲服要有一定的功法,。功,,即唱、念,、做,、打。法,即手勢,、眼神,、身段、臺步等,,是舞臺上的度,。一位演員要經(jīng)歷怎樣的錘煉,才撐得起這一身行頭,?
她似乎瞧出我的心思,。
北路戲演員并不是專演某個角色。劇團里的演員有限,,每位演員要練好扎實的基本功,,才能在必要的時候串演其他角。她說,,像臺上的年輕演員,,當(dāng)初是考進劇團的,練了七八年的基本功,。
臺上打鞭的演員,,演的是年輕的放牛郎,正和貌美的村姑一問一答,。笛聲輕揚,,唱和婉轉(zhuǎn),俏皮詼諧,。也許,,這正是北路戲曲目的精華選段。北路戲以吹腔平板為主,,多以橫哨伴奏,,俗稱福建亂彈。亂彈,,并不意味可以亂唱,。它有別于昆曲腔調(diào)的定腔、定譜,、定調(diào),、定詞,亂了最早的昆曲章法,,形式多而廣,。但亂中有治,亂彈融進了地方本土元素,,比如方言,、民歌調(diào)、長短句等。北路戲像活潑的村姑從鄉(xiāng)間走來,,赤著腳,,一路且行且歌,南來北往融匯貫通,,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戲曲風(fēng)格,。她的成長,帶著鄉(xiāng)村的野性和少女的溫情,,純樸熱辣的個性展現(xiàn)通俗與優(yōu)雅,。北路戲這古老的劇種,正在接納一批年輕演員,,注入一股新鮮的活力,,煥發(fā)出新的風(fēng)采?!渡倌陱埜咧t》《馮夢龍打虎》等作品,,都是根據(jù)壽寧當(dāng)?shù)卣鎸嵢宋飫?chuàng)新編排的傳奇劇目,獲得福建省多項戲劇大獎,?!洱R王哭將·夜奔》被推選參加晉京展演。物以稀為貴,,珍稀讓人驚嘆,、納罕、驕傲,。只有發(fā)揚,,才能讓珍稀劇種擁有更高遠的天空,更絢麗的舞臺,。
該上場了,。她急急地登向樓梯。幾個妝扮和她相像的女子也從幕后紛紛登場,。
四個刀馬旦亮相出場,,小小的舞臺頓時花團錦簇,令人眼花繚繞,。深紅鎧甲、玫紅鎧甲,、黃鎧甲,、藍鎧甲,齊刷刷轉(zhuǎn)身,,蹬腿,,繞翎,甩翎,蘭花掌,,齊聲唱:北斗七星耀眼明,,舵手引航中華興,傳承紅色好基因,,強軍重任勇當(dāng)擔(dān)……時政語句融進戲曲腔調(diào)里,,正氣浩然、精神飽滿,,古老的北路戲召喚出當(dāng)代精神氣息,。刀馬旦同聲合唱,身形剛健,,神采嫵媚,,音色圓亮,氣息鏗鏘,。臺下的老戲迷和著戲腔搖頭晃腦搭唱起來,。我看到午后的陽光如稻谷一樣飄灑,帶著渾厚的質(zhì)感和眩目的光芒,。仿佛能用手捕捉到這一縷縷金色的音韻,,情緒被牽引著,搖晃著,,飄動起來,,蕩漾在絢麗繽紛的音色里。我體味到了老戲迷的感覺,,老戲迷就是這么如癡如醉地陶醉在腔韻里,,和著聲音,和著光影,,翩然飛翔,。
一曲唱腔動作下來,她大汗漓淋,,喘著氣,。這是這場戲的壓軸尾聲。她開始卸裝,,脫下盔頭,,拔掉雉尾翎,卸下靠旗,、大靠,,里面居然穿著厚厚的棉襖。時令已是立夏,,一整幅大靠扎在身上已經(jīng)夠沉,、夠重,、夠悶熱了,還能罩得住厚厚的墊襖,?穿靠墊襖是為了防止后背的靠旗桿扎傷身體,,就算酷暑天也必須這樣著裝。我順手摸了摸她用榔頭從旗墊上一根根敲打下來的旗桿,,結(jié)實,、生硬、銳利,。每種藝術(shù)的風(fēng)雅,,都有背后隱忍的付出。她既是臺前的演員,,又是幕后的打雜,。服裝整理、裝箱,、搬動,,全靠演員自己。當(dāng)她脫掉墊襖,,褪下水衣帕褲,,穿著自己的內(nèi)衫走動時,我看見她皙白脖子上的刀疤,,有寸許長,,滲出的血水已經(jīng)結(jié)痂,像一條暗紅色的蟲子爬在脖頸上,,隨著脖子扭來扭去,,無聲地提醒著曾經(jīng)鮮明的痛處。她是拼著勁,,站在舞臺上,。如果不是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熱愛,怎能克制住牽扯神經(jīng)的疼痛,?我沉默,,看她忙來忙去收拾的身影,不再追問不休,。她還要從這趟場,,趕往另一趟場。
戲散場,,狀元祠里的舞臺空空的,。院地上的草在陽光下泛著綠,羊兒咩咩叫喚,,鄉(xiāng)村恢復(fù)了原有的寂寞,、安詳。一場精神盛宴之后,,寂寞的鄉(xiāng)村引人思考:鄉(xiāng)村需要夢想,,夢想需要刀馬旦精神。
什么是刀馬旦,?執(zhí)著,、熱愛、赤誠,、勇敢,、擔(dān)當(dāng)、有開拓精神,。
藝術(shù)追求更需要刀馬旦精神,,一代一代傳承,從孤獨走向燦爛,。
責(zé)任編輯:陳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