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乎者也 | 鐘成才:毛筍三味
山村因毛筍,,“庖下始生煙”。沒有山村生活經(jīng)驗的人不知道這個底細,。通常舊歷年邊,,連日霜凍,氣溫較低,,在山村過日子蔬菜不易得,。此時,毛筍在地底下已經(jīng)孕育成形,,即山民所稱“土底筍”,,一節(jié)藕那么大,肉質(zhì)結(jié)實,,質(zhì)地潔白,,可堪為大用。到竹林中掘幾個筍,,無菜下鍋的窘迫即時緩解,。“土底筍”處在發(fā)育初期,,口感脆嫩,,似有淡淡的回甘,往往餐后過一刻鐘那種回甘開始發(fā)作,,像有一團煙氣在喉間聚集,,似麻非麻,然后慢慢消散,,但總體上看已經(jīng)到了下限,,不必操心。毛筍本以麻味壞名,,而“土底筍”卻能把麻味淡到讓人甘愿接納,,這已經(jīng)難能可貴了。
然而,,在寒林中找“土底筍”,,卻不是一件容易事,對于沒有經(jīng)驗的新手來說像海中撈針,。竹林茂密,,雜樹叢生,荒草迷離,,大太陽天仍然光線暗淡,,“土底筍”靜臥不動,在地面上看不出分毫標記,,挖筍只能采取最費力的辦法,,從竹頭開始勘查竹根,,沿著根刨土,挖到哪兒算哪兒,,此種勞作俗名叫“盤竹根”,,雖然效率不高,但碰巧也可以碰上幾個,。而老手具天神一樣的感知力,,似乎與毛竹心有靈犀,觀察毛竹的身姿,,就可以推斷竹根走向和筍的位置,,把脈點穴一樣,十挖九準,,不必盲動,,真神乎其技。一次出行,,收獲可以供全家消受好幾天,。
但好時光不會無限持續(xù)。過不了一個月,,春雷初動,,物態(tài)更新,“土底筍”就要接二連三破土而出,。這是一條分界線,,毛筍冒尖大約二三寸之后,性狀明顯不同,,不但體型變得壯碩,,斗笠那么大的一塊地皮被頂裂隆起,特征十分明顯,,而且口感迅速變差,,與“土底筍”比較簡直判為兩物。
而“筍出糧缺”又是個陰影,,不知伴隨了山村多少年,。毛筍出產(chǎn)的旺季總是跟著主糧青黃不接的腳步。于是,,許多山民炒筍當飯煮筍當菜,湊合著要熬過一些日子,。他處有“一家煮筍一村香”之說,,或有過譽之嫌,或別的什么稀奇竹筍,。山民有句口語“晚餐吃筍,,半夜爬壁”,。更有極端一說“一斤毛筍三兩麻”。至于所謂香味從來未有實證,。冒尖毛筍一個明顯特征就是口感清脆微甜,,足以讓人麻痹大意放松警惕,但下肚還沒落實,,麻味便從胃口往上攀爬,,輕則腹中咕嚕鳴響,喉中不爽口中清水直流,,重則嘔吐腹痛坐立不安,。如果事已極端,則補救晚矣,。家中長輩都會耐心提示:“少吃一點哦,,免得等一下肚子不舒服?!鄙俪元q可忍受,,多吃必定五鼠撓心,煩躁起來,,無處逃避,。常有小孩吃筍后大哭,大人一天里摸母雞屁股好幾遍,,或上房或下厝轉(zhuǎn)接,,急切找個雞蛋緩解一下。這種事只要經(jīng)歷一次,,終生不會淡忘,。為對付麻味,人們想出許多花招,,烹煮前浸泡,,析出麻味,下鍋后添加酸菜或者酒糟,,進行各種調(diào)味改造,,試圖給毛筍改頭換面,但百般手段皆難遂其愿,。冒尖毛筍更適合留作竹種或采集加工成筍干,。
但物有特例,給人留下一線向往,。有一種毛筍山民稱之為“白梅膏”,,即便出土上尺,去殼之后仍然通體潔凈,,溫潤而有光澤,,如凝脂如白玉,,暴露在空氣中一些時間也不會變色發(fā)黃,或烹或煮甚至可以切片生吃,,無不相宜,。據(jù)傳鮮甘異常,并不覺得一絲麻味,。不過,,無麻味一說尚不足信,猜測只是麻味淡極,,大家都沒在意罷了,。然而,此時舉目望去竹林中毛筍密密麻麻成百上千拔地而起,,或有一二“白梅膏”夾于其中,,眾里尋他千百度,誰也不知他在何處,。
得此筍更見機緣巧合,。山民或多年一遇,足以驚動全村,,引來眾人圍觀艷羨,。記得小時候見過幾回。此筍身段橢圓,,像被特意夾扁的樣子,,筍萚外表有蠟質(zhì),比較光滑油亮,,無絨毛小刺,,好像還有幾個花生仁那么大的不規(guī)則斑點,可比金錢豹的花紋,。也許這些特征并非其固有標記,。剛竹科里名叫毛竹的可能不是單一品種,也可能是變異造成,。竹林中偶有毛筍拔節(jié)長到三五丈高時,,并未發(fā)生蟲害,卻突然枯萎,,身軀干癟,,枝條倒伏。疑此夭竹即“白梅膏”發(fā)育而來,。
多年前一回聚餐,,席間眾人熱議毛筍,感慨不已,。
毛筍深潛于地層之時,,多在嚴冬臨春之際,幽居自惜,,靜寂無爭,,仿佛為即將奔赴重大盛典而守神專一,蘊蓄能量,。此時,,菜肴短缺,它出焉,,豈非積善乎,!
一旦出土冒尖,無懼風(fēng)狂雨驟,,得時而進,,一夕拔節(jié)數(shù)尺,三尺小童可搖其身得其肉,,雖然食其不飽,,卻可度日,豈非積善乎!
它不為纖巧而生,,不為嫵媚而活,,不為柔美而取悅他人,今年新筍明年竹,,幼而成食,,老而成器,兩端皆成人之美,,豈非積善乎,!
一客說,毛筍善則善矣,,但有一傷,,一麻敝百美,比餓肚子給人留下更深的印象,。此論點到痛處,,得多人認同。
一老者說:“毛筍這么麻,,十有八九是剝殼后清洗過,。有些人不識情理,以為過水焯水可以去掉麻味,,其實不然,。”
大家不知玄妙。老者說:“年少時聽上輩人講古,,食物剝皮不洗系古傳,。古時得獸剝皮割肉不清洗,肉味就特別好,;蒜頭剝皮也未見清洗,;吃橘子能剝皮清洗嗎?天地造物,,任由剝皮還嫌棄,,豈不太過?”
此言一出,,滿座默然,。洗不洗問題不單是烹調(diào)問題。
烹煮菜肴確有精微之處,,用涼水還是溫湯,,旺火還是文火,效果就有明顯差異,,洗不洗當然不會無關(guān)緊要,。我小時候見家里殺雞,母親還會給親手養(yǎng)大的雞行簡單超度儀式,,用圍裙布塊罩住雞眼睛,,念叨:“長這么大沒吃過好料,苦了一條命,。下輩子投個好胎吧,!”猜測超度能消除怨氣,至少在特別時刻它別看不該看到的器具,,減輕應(yīng)激反應(yīng),,也有合理的一面。那時吃過不少發(fā)麻的毛筍,,苦了腸胃,;不吃毛筍,又空腹難熬,,一度在兩難之中沮喪,。其是否被清洗過,我并不知情,。
凡事總是有宜與不宜,。譬如喝酒,有的人三碗不醉,,有的一小杯就導(dǎo)致神志不清,。據(jù)說臟腑厚實的人吃毛筍能相安無事,,這個說法應(yīng)該比較可信。到了糾結(jié)于君臣配伍,,毛筍炒肉絲還是毛筍炒火腿的組合,,讓人頗感詫異的是,此物似乎嗜葷厭素,,一遇油膩就一反常態(tài),,即便身體羸弱一些的人用餐后也并無不適反應(yīng),。筍不麻而肉亦不膩,,是因為肉得筍味還是筍得肉味,未知其妙,。有一點可以確定,,腹中食少,難承毛筍之清厲,。席上多此一物不嫌多,,少此一物不嫌少,或人多筍少,,即便痛點沒有減輕,,一分攤也就散淡得了無痕跡。如此吃筍多半純屬擺設(shè),,早已失去延續(xù)時日之功,。單就吃筍來說,一筍百味或百筍一味,,適口則佳,,屬于因緣湊合,足以歡心,;稍微發(fā)麻亦如對弈失手,,無傷大雅。至于不知麻味為何物,,那已經(jīng)近于修為上層次,,理當欣喜。當座客對麻味的距離感渺如云煙,,試圖親近麻味來檢驗關(guān)于麻味的傳說的時候,,多半會參與討論吃筍不如找筍,找筍不如挖筍,,挖筍不如看竹,,看竹不如觀山這一串話題。如果把話題轉(zhuǎn)給山民,,山民或許很難一下子想通吃筍怎么會導(dǎo)致不如觀山這個結(jié)果,,道理何在。殊不知說那是油滑的噱頭并不為過,還可以繞許多個彎,,要說道理,,有時候就是變魔術(shù)一樣變出來的。這是題外話,。
好些年沒有吃毛筍了,。看到高臥在市場商鋪精品柜里的筍干,,它正安靜得沉入地老天荒的睡夢之中,,我竟然憂懼之情如新。想想它先前據(jù)山為筍,,與泥石相依,,奮發(fā)有為的樣子,又頓生一分敬意,。
來源:鐘成才
編輯:淑琴
審核:劉寧芬 周邦在
責(zé)任編輯:陳淑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