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 蠣 花
◎ 鄭飛雪
小巷的菜巿口,常年坐著挖海蠣的女人。她躲在陽傘下,,蓬松的頭發(fā)被風吹得凌亂,,單只手戴著橡皮手套,,另一只手持著蠣刀,,風雨無阻地在攤前挖海蠣。蠣殼在她身后一堆堆翻白,,身前又堆起一筐筐灰黑的蠣殼,,像潮水一波呼嘯而去,一波又澎湃涌來,,身邊永遠有開不完的海蠣,。
我總是那么迷戀地欣賞女人挖海蠣的手,在一枚枚蠣殼間跳躍,,如青青竹篾間跳動的手,,盛開優(yōu)雅的蘭花指;如衣裳經(jīng)緯間穿針引線的手,,拉伸起綿綿的溫柔與愛意,;如綠色茶園里采茶的手,流淌著濃濃的春意,。這靈巧靈活的手,,不遜色于琴鍵上飛揚的手,丹青間彌漫墨香的手,。有晳白柔軟的手無力地搭在桌案上,,讓另一雙手為之描繪,描繪出血紅的玫瑰,,蒼白的茉莉,。再精致的花紋點綴著休閑的指甲,也不會讓十指生香,,綻放出力量,。勞作的手,手有余溫,;傳遞的手,,手有余香;歌舞的手,手有余韻,。
女人有時把半截指套套在左手指梢上,,伶俐地從蠣堆里找來一串蠣殼,邊角棱嶒沒有規(guī)矩的蠣殼經(jīng)她的手巧妙翻轉(zhuǎn),,呈出品相,,變得乖順起來。右手的蠣刀找準契機,,從密閉的縫隙間尖銳地挖開去,,鋒銳堅硬的蠣殼如花生殼一樣,“咔”的一聲,,清脆地剝開了。秘密坦露出來,,奶白色的蠣肚,,灰綠色的蠣裙,裙邊有青黑色的細密鋸齒形滾邊,。這么時尚的服飾,,讓我聯(lián)想起涼爽夏日街頭流行的波西米亞長裙,少女纖細的腰肢從草地上輕輕裊裊,,波浪起伏的裙擺在微風中飄動,,飄蕩著浪漫的田園風情。一襲裙裝的海蠣綻放在潔白的蠣殼里,,生動得像水汪汪的花朵,。
蠣刀撩開裙角沿著奶白的蠣肚輕輕一撥,海蠣花就從半扇蠣殼內(nèi)輕盈地脫落下來,,潔白的蠣殼留下一塊紫黑色的疤痕,。那深紫色的生命胎印如一道隱語,默默訴說著孕育的疼痛,。挖海蠣的女人指著蠣殼內(nèi)紫黑斑痕上沒有刮干凈的海蠣丁,,稱是蠣耳,這樣的蠣耳最好吃,。我欣喜她這樣的命名,。這名字,讓死去的海蠣又復活了,。柔軟寂寞的海蠣從這一聲呼喚里,,讓我聽到鮮活的生命。蠣耳,,靈性的耳朵,。海蠣姑娘躲在潔凈的殼里,外殼粗糲,,內(nèi)殼光潔,,如天堂一樣明亮,。蠣姑娘用耳貼緊殼壁,諦聽水晶宮外面潮水澎湃的聲音,。潮水從海的胸肋間涌來,,傳播著大海血液的脈動和勻稱的呼吸,像一首首歌謠撩動著海蠣姑娘的心情,,她旋轉(zhuǎn)著飄逸的裙裳,,在浪花朵朵間飄舞。沉醉的海蠣在殼內(nèi)半夢半醒,,清醒中孤獨,,夢鄉(xiāng)中癡迷。似醒非醒,,似夢非夢,,這樣躺著。在波心深處,,聆聽千年不變的濤聲,。
挖海蠣的女人看我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海蠣攤,腳步一動不動,,她并不知道我的思緒穿過她靈動的手指,,飄揚在蒼茫大海上,浮想聯(lián)翩,。
買點海蠣吧,,竹江海蠣。她用水一樣裊裊飄動的聲音召喚我,。通常,,羈絆住我思緒的不是水一樣婉轉(zhuǎn)動聽的音色,而是她詞匯中那個綠水環(huán)繞的美麗地名———竹江,。
我沒去過竹江,,但知道那是個四周海水環(huán)繞的綠色小島。“竹”字取名,,是由于島上翠竹成蔭,,枝葉婆娑,鳥鳴婉轉(zhuǎn),。綠色島嶼如一片翡翠色竹葉停泊在波浪之上,,也許,如一只張開雙翼的蝴蝶翩然棲息水面,。竹的韻致如輕歌曼舞繚繞著水鄉(xiāng),。我認為,所有趕海的女人都應該出生在這座幽靜的小島上,像一群群粉蝶從小島的綠蔭間翻飛出來,,停棲在淺淺的灘涂,,追逐著浪花,尋覓著浪花一樣的貝殼,。
年輕的祖母趕過海,,清風明月的小島一定是祖母的誕生地。年輕的祖母走過灘涂上蜿蜒的汐路橋,,夕陽金色的余暉涂染著她光潔的腳丫,,她赤腳蹦跳過琴鍵一樣的丁步石,遠方海霧彌漫,,身后裙裾飄搖,,腳下的石垛爬滿碎星星般的野蠣殼。祖母行走的身姿像涉水低飛的蝴蝶,,像一朵鮮靈靈的海蠣花跳躍在貝殼之上,。竹江,這水域連綿的小島,,是我心中家鄉(xiāng)所有島嶼的代名詞;這詩意纏綿的名字,,讓我思念著家鄉(xiāng)海土的氣味,,祖母遠去的氣息。
竹江的海蠣肉質(zhì)硬,,煮完不縮水,。挖海蠣的女人轉(zhuǎn)動著水靈靈的眼睛,介紹說,。
我用小瓢舀出帶水的鮮海蠣,,放在漏勺上淅瀝,渾濁的海蠣湯水穿過漏勺孔隙,,一滴一滴往下滴,,有水滴石穿的耐性。這樣的瀝水過程,,讓我平心靜氣地悠閑等待,,看云朵一片一片從頭頂上浮散,菜巿里的人為了生活在狹窄的小巷忙碌,。在家鄉(xiāng)買菜這樣悠然自在,,可以哼著歌兒,攢足心情在攤前閑看,,瀝干水分毫厘計較,。水乳交融的生活平淡如海,綻放出朵朵雪白浪花。逛異鄉(xiāng)巿場,,海蠣帶水稱重,,刻板地沒法砍價,時間是金錢,,水分也是金錢,,能過秤的,就有價格,。奔波的路途如遠行的水路,,漂泊著飄忽著,一疲憊,,方向迷糊了,。
挖海蠣的女人在過秤之后,利索地搭把翠綠的萁菜,,或者紅酒糟白酒糟等,。搭配煮,可以吃出海蠣不同的風味,。我常常婉言謝絕,。我喜愛清煮海蠣,黑的蠣裙白的蠣肚,,黑白分明,,如曲直有度是非分明的個性。
季節(jié)輪轉(zhuǎn),,攤前的女人挖開的海蠣不盡是裙邊青黑的那種竹蠣,。有時挖開的海蠣,蠣頭渾圓淡綠,,乳白中像吸飽了淡淡的茶汁,,看起來玲瓏溫潤,特別有鄉(xiāng)韻鄉(xiāng)情,。這種掛蠣用繩索養(yǎng)殖,。春天時,把種子系在塑料繩索上,,浸泡在海水中,,任浪潮甩蕩。當溫馨的海水甜柔地親吻細弱的蠣種,,愛情在碧藍的海波中悄悄萌芽,,海蠣堅硬的軀殼在海水無盡的撫愛中成長、飽滿,。繩子掛養(yǎng)的海蠣和竹竿扦插的海蠣有不同的味道,,哪怕海水輕輕沖蕩,,海蠣的家園就有不一樣的顛簸,海蠣的心靈會有不同程度的掙扎,。海蠣成長的路徑不同,,滋味就不同。要用心細細品嘗海蠣的味道,,才能品出不同水域的家鄉(xiāng)風味,。
我敬仰從礁巖上挖海蠣的女人,戴著竹篾斗笠,,花布頭罩住大半個臉,,腰脊裸露在天光下,風吹雨淋,。她們像蜜蜂采蜜一樣彎腰在險峻的巖壁下,,挖采一朵朵細碎如星點的海蠣花。
礁巖下的足跡,,宛如熬過一場漫天冬雪,。
不是沿海人,吃不慣這種流浪的海蠣,,吃不出巖隙間生存的滋味,。
責任編輯:晴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