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劉翠嬋

初夏,，綠漫山野,。

在偏遠的鄉(xiāng)下,，綠,，并不全然是生機,。有時,，綠是荒,，是杳無人煙,，是廢棄與逃離。

霞浦縣松港街道下村村,，雖地處城郊,，卻在山溝溝里，長久地,，只有這樣一種色彩,，荒涼地綠著。

下村,，是省級扶貧重點村,、山區(qū)村、老區(qū)村,。全村9個自然村總人口1078人,，但常住人口只有138人，其中低保戶,、五保戶15戶23人,，殘疾人39戶39人，建檔立卡貧困戶18戶61人,。在崇山峻嶺之間,，一個村莊有名無實地空著,。能離開的早就離開,，留下的都是無可奈何地留下，常年守在村里的是89個老年人,。

2018年8月,，下村村單一的色彩，被打破了,。熱烈,、絢爛的紅、黃,、藍,、紫，和綠一起,，繽紛地走進僻靜鄉(xiāng)野,，走進農家小院,，走進綠水青山。

農民：繪畫喚醒鄉(xiāng)土表達與鄉(xiāng)村魅力

每一張農民畫,，都是畫者的一個心情故事,。

畫中的婚床，紅得出奇,，不是純正的流暢的大紅,，那紅中似有曲折。床沿的彩繪,，天藍得透亮,，梅紅，紅到土里,。喜鵲停在梅枝上耳語,。床腳，石榴開出黃色的花,，像山中奔跑的野兔,，跳動著喜悅。一朵朵梅花,，至紅,、至粉，在床沿盛開,，濃烈,，肆意，純樸的生命力撲面而來,。這是68歲的繆月仙老人,，記憶中的婚床。

農民畫中,，蟈蟈的翅膀上可以開出花,。綠色的茶壺里，就長著一棵樹,，樹上長滿黑色的草籽,。那些草籽，是農家泡了一輩子的草籽茶,。石頭小徑上,，年輕的村姑，辮子黑黝黝,，棉襖紅通通,，褲子黃燦燦，圍裙綠油油，像顏色河流,，濃到化不開,。70多歲的黃阿趕老人愛畫樹，他筆下的樹,，不是綠的,，枝繁葉茂地鮮艷著，是紅,，是紫,、是黃，像種在顏料里,，每一種顏色都隨心所欲地燃燒在畫里,。

下村村民的農民畫，樸素的筆觸,，不受約束的想法,，打破時空的自由表達，真摯的情感,，在夸張艷麗的色彩中盡情展現,。鄉(xiāng)村魅力在最靠近土地的畫筆中，獲得最鄉(xiāng)土的表達,。

2018年8月,，下村村的村民，迎來文化扶貧的春風,。祖祖輩輩拿慣了鋤頭的手,，拿起了畫筆，從膽怯,、不安,、緊張、拒絕,，到喜歡,、開心、樂意,、堅持,。從亦步亦趨到天馬行空,，從依樣畫葫蘆到大膽表達,，從不知所措到侃侃而談，三年來,，通過繪畫,，色彩喚醒了村民心中塵封和遮蔽許久的純樸表達，對美的情感表達、對美的生活追求,。

老屋,、土墻、廳堂,，從前是灰暗的,，自從掛上自己的畫，便開始亮堂起來,。村莊過去是荒雜的,，頹廢的，自從有了一群畫畫的村民,，就開始精神起來,。精神起來的，還有他們自己曾經孱弱的內心,。

一切的改變,，緣于他們拿起畫筆的那一刻。同樣的村莊,，同樣的人,，同樣的日子，因為一支畫筆,，一管顏料,，一張畫布，鄉(xiāng)村的色彩從單一走向豐富,，從荒蕪走向蓬勃,，從物質脫貧走向心靈重塑。

2018年11月16日,，詹慶生,，這個一輩子沒走出大山幾次的農民，學習畫畫3個多月后,，就帶著自己的畫作《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》,，參加在福州舉辦的第二屆中國世界遺產（福州）文化博覽會。下村村民的農民畫以大膽的構圖,，夸張的色彩,，極強的視覺沖擊力，吸引了眾多的觀眾,。霞浦縣農民油畫展館成了“人氣展館”,，全國政協(xié)副主席、民盟中央常務副主席陳曉光也成了熱心觀眾,，詹慶生和他聊起自己的構思,，繪聲繪色,，就像回到熟悉的山野。作為一個殘疾人,，當他也能用畫筆畫出家園的美好并獲得點贊時,，他的內心無疑是喜悅的。

日復一日,，畫畫在悄然改變著村民的內心,。胡梅金背著不滿周歲的孫女學畫畫，三年來,，能走路的小孫女也拿起了畫筆涂涂抹抹,。精神二級殘疾的吳延針，雖然結婚成了家,，但沒有一樣工作能做得好,，總愛東游西逛讓家人擔心，畫畫后再也沒有惹是生非,，頭一回把一樣事情堅持做了3年,。他和妻子賣畫的收入，已經基本滿足生活的需要,。家人,、鄰居也感嘆：這畫畫也真有魔力，勝過吃藥,。學畫畫以后,，吳延針沉浸其中，成為村里畫畫培訓班里出勤率最高的學員,。

放下鋤頭,，拿起畫筆。目之所及,，山川樹木,，花鳥蟲魚，雞鴨貓狗,，鋤頭畚箕,，鍋碗瓢盆，信手拈來,，皆可入畫,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，被色彩喚醒表達,。鄉(xiāng)村之美以樸素至極絢爛至極的方式得以呈現,，吸引著世人重新發(fā)現鄉(xiāng)村的魅力。

藝術家：鄉(xiāng)土經驗滋養(yǎng)藝術靈感

藝術家,，是文化扶貧的主力軍,。

2018年以來，下村村共免費舉辦27期繪畫培訓班,，培訓農民200多人次,。來自山東、廈門,、福州等地高校,、畫院、美協(xié)的專業(yè)老師和畫家,，他們作為文藝志愿者,，從城市到鄉(xiāng)村，為偏僻鄉(xiāng)村的農民帶來了藝術的春風,、種子和美的力量,。

當藝術親近大地的時候，大地也給了藝術家原鄉(xiāng)的感動,、純美的回饋,。

鄒光平，退休前是山東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,。2018年8月,，他成為霞浦縣下村村、長沙村貧富結對村油畫培訓班里第一批文藝志愿者,，一來就是3個月,。

“我覺得我不是在‘教’村民畫畫，而是‘引導’,。通過畫畫,，引導農民了解自身的傳統(tǒng)文化。通過畫畫,，引導農民表達自己對生活最真實的認識與感受,，表達自己最質樸的情感。通過畫畫,，引導他們對身邊事物的關注并用色彩表達出來,。越關注就越能發(fā)現生活中的美，就會越畫越好,。當他們發(fā)現生活中那些司空見慣的東西,，竹子、土墻,、野花都可以那么美時,，當他們通過畫畫感受到生活的美時，就會更大地激發(fā)出創(chuàng)造美好生活的愿望,。即便生活中有曲折,，但因為有了美的信仰,，美的感受力，依然可以熱愛生活,。”

鄒教授關于“美的引導”,，從第一次上課就開始了。這個第一次給老師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,。

老師們支好畫架,，擺好畫布，擠好顏料,，等村民來畫畫,，但村民卻都是遠遠地看著，好不容易拉來這個,，又走了那個,。最后只有一個農民吧嗒著一管水煙筒走過來問老師：“要畫什么？”“喜歡抽煙,？”“是的,，都抽一輩子了。”“你這煙筒銅的吧,，很漂亮的,。”“都跟我大半輩子了，抽了好多年了,。”鄒教授一眼就發(fā)現了老農手中的銅質煙筒,，就是一個精美的工藝品。“喜歡它,，那就畫它吧,。”老農放下煙筒，開始畫他的心愛之物,。半個小時以后,，老農畫好煙筒，鄒教授被“震”到了,，畫里沒有技法,，只有想法，那就是發(fā)自內心的喜愛,。一管煙筒的拙與樸,，就是一個農人內心最真實的生活與喜好。之后,，那管銅質煙筒成了老農畫筆下的“主角”,，畫中的背景有時是藍天，有時是大樹,，有時是土墻,，但前景永遠站著一管煙筒,。幾乎是畫一張賣一張，成了農民畫里的“熱賣單品”,。

“美的引導”讓村民們“人人成了藝術家”,。無論識字與否，畫畫都讓村民找到了表達的出口,。村民即便聽不懂老師的普通話,，在語言無法到達的地方,，色彩與畫畫開始說話了,。婚床,、老屋,、農具、天空,、河流,，這些農民們熟視無睹的物件與景色，從前未發(fā)覺的“美”,，通過畫畫,，被真實地感受到捕捉到，并被形象地表達出來,。

這種“美的引導”,，常常讓鄒教授和文藝志愿者們收獲許多“驚訝和感動”，甚至是“激動”,。

“這樣夸張的色彩,，學院出來的是不會用的，但農民們敢用,，用的效果還非常好,，出其不意。”來自城里的畫家被農民畫的色彩運用深深打動了,。動物的翅膀上畫著各種各樣的花鳥,，這樣的創(chuàng)作力和想象力趣味橫生，老師們直呼“想不到”,。“一張畫里,，可以同時有平視、俯視,、仰視三種透視角度,。這種多角度構圖，專業(yè)畫家是不敢畫的,，想都不敢想,。”但下村的村民們,，想了，還畫了,。他們在一張畫里,，從三個角度畫出了長在村莊的樹，是對自己周遭的重新認識和藝術感知,，帶著濃厚的“主觀”色彩,，這種“主觀”恰恰就是沒玩內心的自信。老家還是老的,，但老農們的心不“老”了,，藝術在悄然改變著他們的精神面貌。畫畫課再也不用生拉硬拽他們來畫畫了,，在老師們不在村中的日子,，他們畫著畫著就會順手微信發(fā)一張給老師求點評。

在“美的引導”中,，來自城市的藝術家也被鄉(xiāng)村樸素而自然的美“引導”著,。那就是“彼此的尊重與互動”。鄒教授是第一次來霞浦,，走進鄉(xiāng)間,，貼在灶前的灶王爺、板壁上喜慶的年畫,、門上的對聯(lián),、村民手中的剪紙都成了他關注的民間文化藝術，對霞浦地域文化,、民俗民風了解得越多,，他對未來霞浦農民畫的走向就越有清晰的目標。他想“引導”村民把霞浦地域文化融入農民畫中,，也許有一天,，霞浦農民畫會以自己鮮明的“地域性”彰顯它的藝術價值。而這正是鄒教授作為綜合繪畫藝術專業(yè)老師,，多年來在專業(yè)領域孜孜探索的一個內容,，或者農民畫正是綜合繪畫一個合適的平臺與傳達表現的路徑。

“美的引導”,，把藝術種在遼闊的鄉(xiāng)村與田野,，它一點一點滲透進土地，滲透進人心,。下村,，在“美的引導”中，有了獨具一格的炫目色彩。

駐村干部：文化扶貧激活鄉(xiāng)村經濟

藝術,，讓下村村由內而外美起來,。這一點，福建省委統(tǒng)戰(zhàn)部下派的駐村第一書記黃小紅感受最深,。她最大的期盼就是通過畫畫,，通過藝術，通過內生動力的迸發(fā),，讓村民們活出自己的價值感,。

蘇文明老夫妻，身體不好,，一個74歲,，一個69歲，2個女兒早已出嫁,，重農活也已干不動,。沒學畫之前,，老兩口也沒啥話好說,。學了畫畫以后，村民經?？吹剿麄冊诶衔蓍芟鹿餐鳟嫷那榫?，阿婆坐在門檻上，和阿伯說著哪里要畫一棵樹,，哪里要描一只雞,。他們的畫里總是充滿著勞動的快樂與豐收的喜悅，一派祥和氣象,。兩老一個月可以收入1000多元,，雖然不是很多，但生活基本保障,，滿壁鮮艷的畫作裝點了老屋,，也明亮了他們的老年生活。

三年來,，鄰里之間,，說閑話生是非的少了，說畫畫的多了,。老人們臉上,，愁容少了，笑容多了,。村里大事小事,，漠不關心的少了，齊心協(xié)力的多了。村口不知堆了多少年的垃圾山被清走了,，老屋也不會人云亦云推倒重建,，而是學著修舊如舊了。路變寬了,，屋子變亮堂了,，人也變精神了，心胸也開闊了,。畫畫,，改變著村民的穿衣打扮，也改變了鄉(xiāng)居環(huán)境,。農民們自己也感嘆,，村子好久沒有這么干凈，這么美了,。

越來越多離鄉(xiāng)的人,，重新發(fā)現了鄉(xiāng)土之美，鄉(xiāng)情之美,?；卮宓娜藵u漸多起來，30出頭的吳晉章,，在廈門創(chuàng)業(yè)多年,，似乎突然發(fā)現家鄉(xiāng)的美，毅然回鄉(xiāng)在吳坑巖村投資200多萬開展香草種植,，創(chuàng)辦親子體驗園,。胡邦錦200箱蜜蜂從山底下別人家的山頭飛回來采蜜了。種植戶繆李吉,、繆國輝也不想下山種果了,，他們在村里租了400多畝地，擴大種植規(guī)模,。

一個偏僻的貧困村,，文化扶貧激發(fā)了鄉(xiāng)村經濟的發(fā)展，帶動了個人收入的增加,。2018年,，下村村爭取各類項目資金1800多萬元，成立“霞浦同盟農業(yè)發(fā)展有限公司”,，村集體投資扶貧倉儲項目和核電營房建設等,，村集體收入從0元增加到21萬元。三年來,，下村村民共創(chuàng)作了4000多幅畫,，他們除了畫，不用擔心畫材也不用擔心銷路。畫材全由村里和企業(yè)愛心籌款購買送給村民,。通過網絡拍賣和愛心購買,，全村畫畫收入１８萬元。多的農戶,，賣畫月收入2000多元,。吳延針夫婦賣畫也有了18000多元收入，當他能夠自食其力,，有滿滿的獲得感時,，他的精神疾病再也沒有發(fā)作過。

茶余飯后,，村民們會自發(fā)聚在村口,，拉起多年沒拉過的二胡，亮開多年沒亮過的嗓子,，吹起小號唱上幾曲,，村莊因此充滿了美好和諧的生活氣息。

漫山遍野,，依舊是綠,，但如今的綠，己是恣意,，歡脫,。

是生機與活力,，是溫暖與希望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