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棵長錯地方的木麻黃
□ 詩 音
街對面的樓房前有幾棵木麻黃,。木麻黃乍看像松樹,,但細看,,灰綠的針葉有蚯蚓節(jié)似的灰黃細節(jié)節(jié),,并且束束低垂,。而松針是油潤光滑的一根根,,枝干托舉的一束束針葉總是欣欣向上,,精神飽滿,。木麻黃怎么看,,整個兒都是灰撲撲的邋遢樣,松松垮垮,,疲憊懶散,,無精打采。即便新雨后,,也是一張洗不清爽的臉,。很難看出,這其實是一條堅韌強蠻的硬漢子,,風吹浪打,,寧折不彎,無論多么惡劣的環(huán)境,,任你貧瘠,、干旱、風沙,、鹽堿,,都能存活。
我家住六樓,,我常常伏窗眺望,,看遠處的海灣,看天空,,看后山松樹,,也看窗口前方這幾棵木麻黃。木麻黃已竄到老高,,幾乎把樹后的五層樓房遮沒了,。后山飛來的畫眉鳥常常會停歇在木麻黃高高的枝梢上鳴囀。畫眉的聲音特別好聽,,圓潤,、清脆,、清麗、婉轉(zhuǎn),,像一粒粒清晨的露珠,,充滿水意。有一次,,一只畫眉幾乎擦著窗口,,從我眼前飛過,最細微的蘆黑毛羽和眼邊的一彎白眉清晰可見,,這讓我一整天心情大好,。
有一天,我發(fā)現(xiàn)書房的房檐頂上長了一棵木麻黃,,無疑是街對面那幾棵木麻黃的種子了,,都已經(jīng)長成了一棵蓬勃的小樹。從書房北窗探頭,,就能看到一點枝梢,。跑到樓頂陽臺看,木麻黃灰綠的針須,,已探出齊胸高的陽臺護墻,。水泥的房檐溝,頂多只有一層薄薄的浮塵,,竟也能立足,,長出這么大的一蓬灰綠來。樹根往哪兒扎呢,?如果不是威脅到我安身立命的居所,,我倒是樂意看到房頂上綠意葳蕤,枝梢橫斜窗畔,。但是,,如果樹根扎進房檐水泥地,任其強悍的根系延伸,、壯大,,撐裂水泥,使屋宇岌岌可危,,就絕非妙境了,。房屋平日遮蔽著你,藏身安居,,好像不覺得什么,,一旦危漏,塌了房頂,將如何抵御風雨侵襲,,鬼魅兇險,?如此,,我便不能悠然坐視,,聽之任之了。這棵木麻黃長在了不該長的地方,,是身不由己,。我也不能去責備風或鳥。我喜歡所有的樹木,,從沒想過要傷害任何樹,,但我又必須解除房頂?shù)奈kU,怎么辦呢,?
我在街路上昂頭看,,木麻黃在房檐頂一年年長大。在樓頂陽臺,,木麻黃的灰綠已經(jīng)探出墻頭,。齊胸高的圍墻很厚,我趴在墻邊使勁伸頭,,也看不見圍墻外整棵樹的全部,。搬來凳子俯身看看,太暈眩了,。我頂多只能折斷樹梢頂端那一小截,,卻無法連根拔起整棵。再說,,木麻黃牢牢抓住房檐水泥地,,也不是能輕易拔起的。想用火燒,,陽臺隔熱層有瀝青,,弄不好引發(fā)火災。從樓外用吊車靠近那棵樹,,顯然也不現(xiàn)實,。也不知能請誰幫忙。一天,,到陽臺曬衣服,,撩開晾曬的被單,看到同樓阿婆提一個燒開水的電熱壺正從陽臺邊走開,,覺得有些奇怪,,便隨口問問,老阿婆看看我不做聲,臉上的靜默里似乎藏著某種禁忌,。我走到陽臺那邊一看,,瞬時明白了。陽臺邊的圍墻外也有一棵木麻黃,,枝梢已經(jīng)枯萎,,一折脆酥酥的。阿婆太聰明了,。對付一棵植物,,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其枯萎,塵歸塵,,土歸土,。我怎么沒想到呢?年歲真不是白長的,。然而,,有一瞬間,不知怎么,,大太陽下我竟感覺阿婆身上有森森寒氣,。想到自己也要這樣做,心里很不舒服,,我止住自己不去多想,,為了房屋安全,必須除樹,,就像農(nóng)民在稻田里除草,。再說,木麻黃老樹可高達30米,,有身軀那么高大的樹,,長在樓房頂上能長久嗎,有活路嗎,?即便強悍的根系盤根錯節(jié),,能固守散漫的流沙,可要是房屋坍塌了,,又能固守住什么呢,?木麻黃一定也不愿生長在樓房頂這危險又貧瘠的破地方,要是生長在海邊沙岸,,固沙,,攔風,擋浪,,便是人人景仰的英雄樹,。可惜空有一身武藝,卻不能把自己拔出來離開,。
此后,,我常用撈菜的青綠滾湯去澆小樹。我看不見墻后的樹身,,只抓住探出墻頭的一點枝梢往下澆,。這樣一段時間后發(fā)現(xiàn),小樹不僅沒燙枯,,反而長勢更猛,,而且感覺木麻黃成了精似的,,枝梢不急于往圍墻頭伸了,,而是往兩邊散開長。想來熱水雖是滾燙,,多半是落空的盲澆,。或者,,帶菜汁的青綠湯水被許多枝梢一分流,,風一吹,幾乎沒了燙傷力,,反倒成了營養(yǎng),。火攻水燙不成,,最后又噴了除草劑,,終于看到枝梢枯了一段時間,以為這下準枯死了,。然而,,不久,發(fā)現(xiàn)灰綠的枝梢又冒出了墻頭,。木麻黃的生命力真是太頑強了,!要知道,為了能在惡劣的環(huán)境里生長,,木麻黃把自己的葉子都省略了,,精簡到肉眼都看不見。那柔軟的針須,,我原以為是針葉,,其實不是葉,而是它的軟枝,,這太難以置信了,。那么多針葉似的軟枝,那么多的節(jié)節(jié),好像全身心都在呼喊,,都在伸張枝條:我要生存,,我要生長。全力以赴地瘋狂生長,,拼命生長,。我們在海邊可以看到,臺風大浪后的木麻黃,,即便被摧折得滿地橫斜,,被攔腰斬斷的斷面也要抽出新綠,被連根拔起的根須也要長出新芽,。對如此頑強的生命,,我不知道還能用什么辦法。我已無計可施,。
而后,,我出了一趟遠門?;貋砗?,家里人說,那棵樹解決了,,是洗潔公司師傅翻過圍墻,,簡簡單單就拔了。當然,,沒人想到把這棵樹移植到別處,,只當做垃圾掃了。在我與這棵樹的對峙里,,我似乎是強勢者,。其實,在更多的時候更多的地方更多的事情上,,我更是不堪一擊的弱小者,。和木麻黃相比,我?guī)缀蹩梢员缓雎圆挥嫛?/p>
責任編輯:鄭力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