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新鋒/蘆花滿眼秋
寧德網(wǎng) 進入中年之后,我突然對秋天的蘆花產(chǎn)生了非常濃厚的興趣,。
實際上,,在福建師大中文系就讀時,我就對《詩經(jīng)》中“蒹葭蒼蒼,,白露為霜”一句極為喜歡,。我固執(zhí)地認為,這個句子中的““蒹葭”就是依水而棲,、柔韌不折的蘆葦,。當然,我也知道,,古人還把它叫做荻,,叫做葦。因為喜歡這種水生植物,,多年之后,,我取的網(wǎng)名中就有“蒹葭”二字。無數(shù)次,,我想象著三秦大地和渭河兩岸秋天的蘆葦蒼蒼,、凄迷朦朧的景致,然后就心旌搖曳,,浮想聯(lián)翩,。“秋風忽起溪浪白,零落岸邊蘆荻花,。”“煙波深處臥孤篷,,宿酒醒時聞斷鴻。最是平生會心事,,蘆花千頃月明中,。”秋天蘆花,該是一首寫意的元朝小令吧,?
家鄉(xiāng)是個山村,,在水邊,在山洼,,長有或成片或零星的蘆葦,。雖然稱不上是蘆葦蕩,但那挺直身子越冬的叢叢簇簇的蘆葦也很是惹人情思,,展現(xiàn)著秋天的浪漫與美麗,,讓我對它們多了幾分喜愛,。
前不久的一個秋日,來到了白溪草場,。在深秋湛藍天宇的朵朵白云之下,,我看見一口水塘邊長滿了叢叢蘆葦。放眼四望,,寬闊的南國草場上有無數(shù)的蘆花隨風飄拂,。快到初冬,,蘆葦也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,,銀灰色的蘆花在風中輕輕晃動,柔軟,,蓬松,,輕盈。我欣喜地走進蘆葦叢里,,欣賞著蘆花柔弱卻嫵媚的美感,。后來,我或站或立,,讓愛好攝影的表弟給我拍了許多照片,。有一張照片中,我的背影與蘆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,,讓自己很是印象深刻,。“春去葦葉青,秋來蘆花白”,,枯黃的蘆葦,,怒放的蘆花,讓大自然充滿了滄桑和厚重感,,也讓人無由地生出了些許感觸,。
也許,在真正的意義上,,蘆花不能算是一種花,。但姿態(tài)優(yōu)雅的它有一種出塵的境界,有時還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道士手里的拂塵,。蘆葦們在天地之間立著,,成為了一道獨特的風景,還有著詩的韻味,。我喜歡在蘆葦叢里慢慢走著,,有時干脆坐下來,讓蘆花高過我的頭顱,。這些花比不過菊花牡丹芍藥,,可我的眼睛溫柔地望著它們,,久久舍不得挪開。
在家鄉(xiāng)所轄的夏莊村,,也能看到一些棲身水邊的蘆葦和蘆花,。那天,在去往鳳林祠的路口,,我看見有一塊大石頭,,上面刻著“鳳林棲霞”四個字。我趕緊下車,,在石頭前佇立,取景,,拍攝,。
這四個字,不正是自號鳳林老人,、杉洋現(xiàn)代著名書法家李若初先生的字跡么,?
在我的手機相冊里,存有幾張若初先生中年時代的黑白照片,。那是一位當老師的老鄉(xiāng)知道我喜歡敬仰若初先生之后,,特地發(fā)給我的。
一張照片上,,正值盛年的若初先生面容清瘦,,但很有書卷氣。他那雙睿智的眼睛直視鏡頭,,讓人難忘,。他身著長衫,兩手自然下垂,,右手扶在一條石條上,。就是這雙平常的手,卻善于畫梅花,,寫詩歌,,搞篆刻,并留下了無數(shù)的藝術(shù)珍寶,,和一股濃濃的藝術(shù)之氣,。
我凝視他的身影?;秀敝g,,他幻化成了一株似竹而有節(jié)的蘆葦,幻化成了一朵隨風飄舞的蘆花,。秋日背景下,,他在風中彎腰,,而后,執(zhí)拗地昂首挺立……
1892年出生于杉洋夏莊村的李若初先生是早期的西泠印社會員,,也是現(xiàn)代著名書畫家,。青年時期學(xué)成后,他在福州市三一中學(xué),、陶淑女中等任教,。1958年退休還鄉(xiāng)不久,他又應(yīng)聘于南平師專,、福建第二師院教授古典文學(xué)和書法教學(xué),。文革爆發(fā)后,他再度返回故里,,深居民宅陋室“學(xué)稼樓”,,每日吟詩作書作畫,直至1974年被謀財?shù)拇迕駳⒑?。?shù)人堅信,,假如他能再活十年,定當名滿全國,!但十年浩劫的時代風云改變了他的命運,,也讓他的生命定格在1974年9月一個悲傷的日子里。在我的記憶里,,喜愛書法的先父曾告訴我,,李若初青年時代題寫的“杉洋文化宮”、中年時代題寫的“槐門古跡”等好看勁健的書法作品,,它們至今仍讓杉洋村民津津樂道,。他有一方很有意思的印章,印文是“一文不值萬文不賣”,。
作為一個悲劇性人物,,藝術(shù)造詣很高的李若初先生在文革風云中像極了一株蘆葦!臨近八十歲的他居然也被審查,,命令他交代所謂的“偽區(qū)分部書記”問題,。一遍遍的外調(diào)審查,一次次的交代問題,,讓本來就陷于貧困之中,、子女眾多的若初先生身心俱疲。在一份交代材料中,。他這樣寫道:“事隔廿余年,,加以我年近八旬,記憶力消失,印象模糊,,一如隔世……”“這一來調(diào)查人員特別多,,此一言,彼一句,,我怕得發(fā)抖,,不知所措……”
但即便如此,變幻莫測的時代風云仍然沒有讓這位后來自號“瘦叟”的清瘦老人倒下,。在時代之秋里,,這一株有節(jié)的蘆葦始終不肯倒伏!在夏莊家里的“學(xué)稼樓”上,他每日堅持以清水擦拭身體,,每日堅持練字作畫……
十一年前,,我曾在一個黃昏來夏莊村尋覓先生的遺蹤。“學(xué)稼樓”里破敗不堪,,凌亂地擺放著各式的農(nóng)具,。墻壁上有若初先生的一幅畫,卻已模糊褪色,;梁上,他題寫的“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”幾個字令人恍如隔世,。一生勤奮的若初先生善書,,善畫,善詩,,善印,,作品極多,在《八旬雜感》中他說:“畫留長卷三千軸,,詩有成篇九萬言,。”據(jù)說,文革時期,,為了防范抄沒,,他曾將詩稿寄存在一位族侄的家里,沒有料到的是,,這珍貴的詩稿最后竟然被用于包扎糟菜甕頭和包裹東西,,全部霉爛毀壞。
人是柔弱的,,在時代風云中,,都如同一根小小纖細的蘆葦。一陣風吹過,,就可能將它吹折,。但人又是堅強的,在卑微之中保持著高傲,在柔弱中生發(fā)著堅韌,!法國大哲學(xué)家帕斯卡爾說:“思想形成人的偉大,。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,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,,但它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,。”清瘦的鳳林老人李若初曾如蘆葦般柔弱,但性格耿直,、人性高貴的他比蘆葦堅韌,。在那么清癯的面容里,我分明看見他多了一分思想的光輝,。他雖然也在風中低下頭去,,那強勁凜冽的寒風并沒有讓他真正倒伏,他很快就又重新昂起頭顱,,并且,,用不失清澈睿智的眼神諦視蒼茫暮色,和蒼茫暮色大地上的蕓蕓眾生,。在悲涼的宿命里,,他在柔弱與堅韌之間掙扎,宛如風中搖曳的蘆葦,,卻不曾迷失在深秋和寒冬的寒意里……
此刻,,蘆花滿眼秋。在逐漸明朗的天光里,,我仿佛看見若初先生掩映在一片漫天飛舞的雪白蘆花中,。他發(fā)白如雪,身材清癯,,面容堅毅,,用手中的畫筆、毛筆,、刻刀,,描繪和書寫著不肯倒伏于秋風之中的蘆花的形象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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