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頤/為一首宋詞尋訪一座城市
寧德網(wǎng)(唐頤) 年輕時因一首詞記住了一座城市,30多年后,,終于來到這座城市,。這首詞是北宋秦觀的《踏莎行·郴州旅舍》:
霧失樓臺,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斷無尋處。可堪孤館閉春寒,,杜鵑聲里斜陽暮。
驛寄梅花,,魚傳尺素,,砌成此恨無重數(shù)。郴江幸自繞郴山,,為誰流下瀟湘去,?
頌讀詞篇,余音裊裊,,悵然若失,,讓你沒有理由記不住那個城市名字——郴州。
此番慕名拜訪郴州,,才知道“郴”字在數(shù)以萬計的漢字中十分獨特,,它只作為地名這唯一一個釋義,也就是說,,古人專門為稱呼郴州發(fā)明了“郴”字。篆書的寫法左邊一個“林”,,右邊一個“邑”,,明白無誤地告知,斯地林中之城也,。如今,,能被譽為林中之城的,與生態(tài)文明,、美麗城市相差無異,,是莫大榮耀。但在唐宋年間,,這里卻是蠻荒瘴癘之地,,還是唐宋帝國流放官員的“西伯利亞”,。
秦觀是蘇東坡的弟子,與黃庭堅,、晁補之,、張耒并稱“蘇門四學士”。蘇東坡很是喜歡這位門生,。元豐元年(1078年),,蘇東坡任徐州刺史,領導抗洪勝利,,躊躇滿志地在黃河邊建一座鎮(zhèn)水閣樓,,取名黃樓,特指定秦觀為新樓作賦,。秦觀不負所望,,一氣呵成寫就《黃樓賦》,蘇東坡?lián)粽平泻?,稱秦觀有“屈(原),、宋(玉)之才”。但才華橫溢的秦觀,,偏偏就是不會考試,,每臨考場,筆下艱澀,。元豐七年赴試,,他又一次名落孫山,心情郁郁,。而此時蘇東坡被貶黃州4年,,剛迎來獲赦曙光,便專程雇舟北上,,到高郵安撫躲在家鄉(xiāng)不愿見人的門生,。
如今的高郵城,有個著名的古遺址——文游臺,,便是那年秦觀答謝恩師蘇東坡的煮酒論詩文之處,。高郵人以家鄉(xiāng)出了個秦觀為驕傲,“風流不見秦淮海,,寂寞人間五百年”,。早些年我到此一游,對文游臺里秦觀銅像印象深刻,。詩人手持書卷,,眼望遠方,長衫飄然,,神彩俊逸,,充溢著一股才氣,、靈氣,還有傲氣,。銅像背后鐫刻著他的代表作《鵲橋仙》:
兩情若是久長時,,又豈在朝朝暮暮。
蘇東坡對秦觀仕途的影響,,可謂“成也蕭何,,敗也蕭何”。元佑年間,,位高權重的蘇東坡又力薦秦觀入仕,,使得秦觀應召入京,當上國史編修,,但好景不長,,朝廷因新舊朋黨之爭,“元佑黨人”幾乎全軍覆沒,,蘇東坡首當其沖,,被貶嶺南,“蘇門四學士”均受牽連遭貶謫,,秦觀一貶再貶,,最后被削官去職,于紹圣三年(1096年),,流放到郴州,。
當年這座城市流傳著這樣的諺語:“船到郴州止,馬到郴州死,,人到郴州打擺子,。”郴州位于湖南東南部,橫亙其中的騎田嶺與大庾嶺一樣,,同是嶺南五嶺之一,,將長江與珠江水系分隔開,所有經(jīng)長江水系北來的船只,,到郴州水路已盡,,要想繼續(xù)向南,只能翻越騎田嶺的古驛道,。那是一條騾馬走的石板路,經(jīng)年歷久,,留下深深蹄印,。如今只有這些蹄印,讓你用心去聆聽馬蹄聲聲和流放官員,、商旅沉重的嘆息,。
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,,秦觀棲身郴州簡陋的旅舍,想到自己空有一腔熱血,,八斗之才,,卻屢遭排擠打擊,難酬報國之志,,心中忿忿不平,,便借景抒情,揮筆寫下《踏莎行·郴州旅舍》,。一時間,,文人雅士間爭相傳頌,蘇東坡在惠州讀罷唏噓不已,,“同是天涯淪落人”的老師將門生的這首詞書寫在扇子上,,不時扇一扇世態(tài)炎涼。
元符三年,,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,此時流放海南的蘇東坡獲赦,,他渡過瓊州海峽,,特地赴雷州與秦觀相會,。兩位情感真摯的師友,,闊別七年,一朝握手,,悲欣交集。秦觀寫下《江城子》:
南來飛燕北歸鴻,,偶相逢,,慘愁容,。
綠鬢朱顏,,重見兩衰翁。
別后悠悠君莫問,,
無限事,,不言中。
生性敏感的秦觀,,對政局心有余悸,,對未來充滿憂思。他與蘇東坡臨別贈物,,竟是自作挽詞一篇,。真是一詞成讖,。一個多月后,52歲的秦觀在奉詔量移衡州途中,,“傷暑困臥”,,不幸逝世于藤州(今廣西藤縣)。蘇東坡驚悉噩耗,,悲痛不已,,仰天長嘆:
哀哉痛哉,何復可言,!當今文人第一流,,豈可復得?。ā杜c歐陽元老》)。
不久,,蘇東坡灑淚揮毫,作跋于《踏莎行·郴州旅舍》:“少游巳矣,!雖萬人何贖?”同時代的大書法家米芾把“秦詞蘇跋”書寫下來,,于是成就了歷史上的“三絕”。后來,,南宋郴州知軍鄒恭命石匠將“三絕”摹刻在蘇仙嶺白鹿洞石壁上,故稱“三絕碑”,。
郴州人和高郵人一樣,以秦觀為驕傲,,說:來郴州不游蘇仙嶺,不看“三絕碑”,,等于沒來。連毛澤東主席對“三絕碑”也贊不絕口,。
那日,我們登嶺之時,,正是秦觀筆下的早春二月,霧雨迷離季節(jié),。白鹿洞崖壁上的“三絕碑”,和碑下秦觀的銅坐像,,都被霧雨浸淫著濕漉漉的。秦觀翹首微閉雙眸,,右手食指指在清瘦的腮邊,仿佛沉浸在構思之中,,那情景籠罩著一種“冷冷清清、尋尋覓覓,、凄凄慘慘戚戚”的氛圍。
仰頭頌讀摩崖石刻,,發(fā)現(xiàn)碑詞與原詞改動了三處,即:桃源望斷“無尋處”改為“知何處”,,杜鵑聲里“斜陽暮”改為“殘陽樹”,郴江“幸”自繞郴山改為“本”,。這樣改動顯然遜色于原作,但“三絕碑”卻采用修改后的作品,,為何呢?我的疑問在山下“秦觀紀念館”里得到解答,。原來是秦觀的女婿擔心岳父的詞有隱射朝廷之嫌,將之精心篡改,。確實,堂堂的大宋江山,,豈無桃源可尋?改為“知何處”吧;“斜陽暮”不是暗諷當朝目薄西山嗎?改為“殘陽樹”吧;“幸”不如“本”字恭敬,。于是,這個無奈的歷史遺憾便永遠定格于崖壁之上了,。
蘇仙嶺最高峰有一座蘇仙觀,宮觀內(nèi)有一間偏僻的居室,,現(xiàn)題名為“屈將室”。1937年,,“西安事變”后失去自由的張學良將軍曾被秘密囚禁于此,寂寞的將軍在斗室泥壁寫下“恨天低,,大鵬有翅愁難展”10個大字,,至今室內(nèi)留有筆跡的拓片,。想當年,張學良流寓郴州,,也是天潮潮、雨濕濕的季節(jié),,他或許是臨窗遠眺郴山與郴江,水天迷蒙中,,吟詠秦觀那首寂寥悠遠、惆悵滿懷的《踏莎行》,,而后寫下那10個大字。
郴州,,近一千年來,南來北往多少游客,,為一首宋詞,尋訪一座城市,。這大概便是文化的力量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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