閩東之光 | 專訪李師江:有史詩的故鄉(xiāng),,永不消亡
有史詩的故鄉(xiāng),,永不消亡
——本報記者訪長篇小說《黃金海岸》作者李師江
作者簡介:李師江,生于福建寧德,,畢業(yè)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,,作家、編劇,。著有長篇小說《逍遙游》《中文系》《非比尋?!贰陡鄞骸贰渡駤尅贰陡V輦髌妗罚≌f集《六個兇手》《爺爺?shù)墓戆褢颉?,電影編劇《沃土》(王小帥導演)《六個兇手》(趙非導演),。另有部分作品譯成英、法,、德,、日、韓等語言,,曾獲得華語傳媒文學大獎等,。早期小說專注挖掘時代中個人內(nèi)心的成長,后專注“東魂西技”的寫法,,即類型小說與純文學的結合,,注重故事性,,著力描寫極端矛盾中的人性考驗,。
《黃金海岸》簡介:20世紀九十年代,一個養(yǎng)殖戶在魚塘里挖到一具骸骨,,奉為至寶,,牽出一樁十年前的波及三個村莊里的大案。而東南灘涂四十年的變遷,,濱海三代人野草般的命運,,也史詩般浮現(xiàn)。這部六十八萬字的小說,,分為“潮生萬物”與“陰陽守望”上下兩冊,,小說融純文學與懸疑、靈異,、演義等類型小說的手法于一爐,,塑造了二十來個靈魂群像,構成一個東南灘涂的神秘世界,。黃金海岸,,一代老去,一代崛起,,永恒的是潮漲潮落,,生生不息,。
李師江(右)接受記者采訪 顧北哉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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Vol.1/
今年5月,作家李師江描寫閩東家鄉(xiāng)土地的長篇小說《黃金海岸》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,。該書為中國作家協(xié)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,,福建省文藝發(fā)展專項資金項目,福建省文聯(lián),、省文學院簽約作品扶持項目,。
這部長達68萬字的小說,以宏大的篇幅寫出了一塊嶄新的文學地理:東南灘涂,。以《三國演義》的結構,,用群像式的寫法,寫出了二十多個人物交織的命運,。從平民和創(chuàng)業(yè)者的角度,,展現(xiàn)出海峽西岸改革四十年波瀾壯闊的歷程,以及閩東地域獨特的地理面貌,、生產(chǎn)生活,、風俗民情、文化信仰,。
近日,,本報記者就《黃金海岸》創(chuàng)作中的一些話題對李師江進行了專訪。
徐龍近:師江好,,上次我們在一起聊你的中篇小說集《六個兇手》,,到現(xiàn)在差不多快3年時間了,當時你說正在創(chuàng)作《黃金海岸》這部長篇小說,。2020年5月,,我們一起到太姥山參加文學采風,記得你告訴我,,在動身前一天,,剛好給《黃金海岸》畫上句號。當時我就一直很期待,,這到底是怎么樣的一部作品呢,?這次拿到書,我是在幾天之內(nèi),,從頭到尾一氣讀完的,,說實話,非常好看,,也非常震撼,。這是一個龐大的題材,時間跨度很長,故事情節(jié)、人物命運跌宕起伏,為什么會醞釀和寫作這樣的一部小說,?
李師江:每部作品的創(chuàng)作,,確實都有一個機緣。2010年,我從北京回到家鄉(xiāng),有一個心理前提是我的寫作資源是枯竭的,我既不了解真正的大城市的生活,,更不了解小城市和農(nóng)民的生活,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,是個虛空狀態(tài),。這是比較可怕的,心里沒底,,寫什么不像什么,。因為潛意識中是在尋找生活素材,以及體驗生活質(zhì)感,,所以有一次到霞浦采風,,我無意中聽了一個灘涂上的奇異故事,便覺得這是屬于我的一個大題材,。第一,,這是屬于故鄉(xiāng)的題材,自己能夠把握,;第二,,灘涂是一個嶄新的文學地理,比較興奮,。
徐龍近:你說這部小說醞釀時間有七年,,動筆寫作用了三年,,正所謂“十年磨一劍”,,為什么會這么漫長?
李師江:有個創(chuàng)作的想法,,但離創(chuàng)作還有十萬八千里,,第一是剛開始素材還是很缺乏,第二是技術不成型,,結構沒有想好,。這里面需要長期的醞釀,把一個小故事擴大,,人物不斷增多,,小說里面的主要人物差不多就有二十個,命運互相交織,,既要有戲劇性的沖突,,又要有接地氣的質(zhì)感,,總之是一個復雜的大工程。在構思的過程中,,我邊積累素材,,邊創(chuàng)作了一批類型小說,某種意義上算是技術的積累,。
徐龍近:小說從海邊的鄉(xiāng)村寫起,,故事一直延伸到城市,覆蓋了改革開放后差不多將近四十年的故鄉(xiāng)生活,,最吸引你著手故鄉(xiāng)寫作的要素是什么,?
李師江:簡而言之,第一是,,一方水土,,小時候家家戶戶相依為命的灘涂如今已經(jīng)消失,故鄉(xiāng)回不去了,,但是有史詩的故鄉(xiāng),,永不消亡。第二,,是這塊山海之間的人物,,與平原、高原,、大都市不一樣的人物,,是三教九流斑駁的命運,他們的興衰榮辱點起了人間煙火,。每次采風時,,我聽到那些不合俗流的尋常人家故事,便十分興奮,。在這些人物的特質(zhì)之中,,又是他們的執(zhí)著吸引我,比如對這群家鄉(xiāng)的守護者,,文化的守護者,,命運的守護者,正義的守護者,,大愛的守護者,,我在書寫中給予極大的尊重。
徐龍近:是的,,這部小說最吸引我的,,也就是每個人物的命運,讓人牽腸掛肚,就像文藝評論家所說的,,有一個交錯復雜的命運叢林,。那么人物命運是如何與灘涂變遷的主題結合的?
李師江:對,,主要人物的命運,,是緊貼著灘涂的命運的。李兆文,、陳武功,,這部小說里的父輩,是上一代村產(chǎn)灘涂的守護者,。他們寸土必爭,,組織村莊械斗,為此生死,,這是上一輩人的觀念,。李師海、陳立春,、池玉喜是灘涂的改造者,,也是受益者,這群人開始把養(yǎng)殖搞成產(chǎn)業(yè)化,,他們的命運沉浮與之緊密相關,。但灘涂工業(yè)化時代來臨時,他們是被淘汰者,,面臨退出歷史舞臺,,他們在守護灘涂中付出了各種努力。
徐龍近:小說讀下來,,里面人物的命運總是令人唏噓回味,,談談主要人物比如師海、老二,、李懷風,,這些人物悲劇力量是如何做到的?
李師江:人物的命運是由精神力量決定的,,也就是決定自己生命價值的內(nèi)心力量,。比如說師海,,在內(nèi)心中他是創(chuàng)世者,,極度自我,沒有屈服的時候,。他可以被毀滅,,被時代的車輪碾碎,但他不會認輸。老二是個苦行僧,,自由是他的天性,,尋找是他的命運。我們每個人,,何嘗不是在尋找的路上,。可法是幸福生活的渴求者,,即便妻兒都在另外一個世界,,他也相信存在,活在團聚的幻覺中,。還有比如說六斤,,她是追求善的極致,甚至超越了殺父之仇,。故事中的船仔,,他是追求正義公理的,成為守護家鄉(xiāng)的內(nèi)在力量,。每個人物,,內(nèi)心都有對生命意志的渴求,即便在現(xiàn)實中一敗涂地,,但意志不會磨滅,,這些會留在我們的回味中。
徐龍近:我在閱讀的過程中,,粗略統(tǒng)計了一下,,書中塑造了至少二十個左右的重點人物,有老年,,有中年,,有青年,甚至有小孩,,每個人物性格刻畫得十分鮮明,,又非常合情合理,人物形象十分清晰,,栩栩如生,,情節(jié)又精彩絕倫,絲絲入扣,。如果僅僅塑造一兩個很好的人物,,我的理解是可以像你以前提到的,歸功于搜集的素材到位,,但是要讓筆下這么多的人物都鮮活,、生動起來,,肯定有技術的成分在里面,可以談談嗎,?
李師江:對,,如果沒有掌握原理,我們是很難做成一件清晰的事,,塑造人物也是如此,。這里面有技術原理,還有素材和環(huán)境的積累,,是一個綜合元素發(fā)酵而成,。但總體上,塑造人物要遵循兩個原則,,第一是有“天”,,第二是有“地”。有“天”,,就是這個人物有精神力量,,價值追求,有仰望星空的部分,,這是他一切行動的原動力,。有“地”,就是他的情節(jié)和細節(jié),,能接地氣,,語言動作符合角色性格,看起來是可信的,。即便是一個從火星上來的人,,你也會覺得這哥們好像在哪兒見過,似曾相識,。
徐龍近:書中雖然描寫了重男輕女的環(huán)境背景,,但我注意到你筆下的女性,比如海燕,、巧容,、巧清等有一種自我的、獨立的力量,,絕不是男人的附屬,;還有你筆下的動物,似乎也有人的靈性,,這些都有特別的用意嗎,?
李師江:是的,在這貌似傳統(tǒng)的小說里創(chuàng)作中,,我提醒自己要有“現(xiàn)代性”或者說“現(xiàn)代主義”,,你不能骨子里還是很封建的東西,,那么它在文本中表現(xiàn)得很具體,,第一就是女性的覺醒和女性的力量展示,,比如海燕出走以后,從相夫教子的生活中找到自我,,她不再糾結于老公是不是忠誠什么的,,她有自己的規(guī)矩。第二,,萬物平等,,我在里面寫的一些動物,,兩只兔子,,一只狗,甚至一個螃蟹,,塑造它們的命運和功能,,也都和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。第三,,無分別心,,在行文中,對人物,、動物,、鬼神,對大人小孩,、富翁,、窮漢,一樣去描摹和同情它們的愛恨,。所以這個世界就像童話一樣,,萬物的情感訴求都有一個平等的對待。
徐龍近:在小說里面,,即便是一些次要的人物,,甚至一筆帶過的,我覺得都能讓人印象深刻,。比如說妹坨,,比如說翡翠,雖然著墨不多,,象形卻很突出,,也讓人共鳴,印象深刻,,這是如何做到的,?
李師江:次要人物我們很難去重點描摹他,,一般起功能性作用。雖然如此,,我們還是要把他當作一個人,,而不是一個道具來寫他。因此,,首先要把他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寫,,而不是一個概念來寫。其次,,要抓住人物的特質(zhì),,超凡脫俗的那部分生命特質(zhì)。比如說妹坨,,他是一個老人,,深受病痛折磨,陳武功欠他錢,,他不是要求陳武功還錢讓他去治療,,而是要求陳武功能把他搞死,吃個藥片什么的,,能舒服點死就行,。這是一個不求生但求死的農(nóng)村孤寡老人,這是他的生命特質(zhì),。這種人物的真實性,,既來自農(nóng)村孤寡病痛老人的痛苦訴求的經(jīng)驗,更來自農(nóng)村人對有來生的篤信,。翡翠這個人物,,她有山村人的天性,原始的,、自然的人性,,不論她怎么做,你不覺得她討厭,,只會覺得她是活生生的,、有生活趣味的人,這是她的特質(zhì),。
徐龍近:我作為一個閩東的讀者,,能看到小說里面有很多的人物和事件,似乎在身邊都可以找到原型,。你是如何處理原型與小說人物的關系,?
李師江:大概從2010年決定寫這部小說開始,就開始搜集素材,。因為當時腦子里就知道要寫一個發(fā)生在灘涂的貫穿幾十年的故事,,剛開始有一個案件原型,,其他的素材都需要積累醞釀。后來通過采訪,、閑聊,、網(wǎng)絡搜索等各種渠道搜集資料,原型的人物和事件是很多的,。對我而言,,為了塑造小說人物,,會利用各種素材,,然后逐步進行藝術加工、變形,、轉(zhuǎn)換,。比如,發(fā)生在霞浦灘涂的案件,,我轉(zhuǎn)移到蕉城的灘涂上,。網(wǎng)絡上看到某個故事,覺得適合某個主人公,,便會在人物身上進行醞釀和加工,,這些都是小說家的基礎素質(zhì)。閱讀上本來不應該溯源,,就是說你看了這個情節(jié),,反而去考究原型,以為是寫原型,,當然這也是習慣使然,。其實不知道原型,閱讀體驗更好,,原型只是素材而已,,是做面包的面粉。原型的好處是,,有了原型,,寫起來特別踏實、可信,、接地氣,,不會脫離現(xiàn)實。那么,,在原型的基礎上,,再賦予這個人的內(nèi)在需求或者價值,他就脫離了或者說超越了原型,,成為一個小說角色了,。
徐龍近:我感覺這本書讀起來,,文字比較通俗平實,沒有刻意的純文學或者先鋒語言,,同時還略帶點古典小說的語言味道,;結構上,中間雖然有各種懸疑,、呼應,,但總體是用花開三朵、各表一枝的傳統(tǒng)結構,,這是基于什么考慮,?
李師江:這個問題也是我在寫作之前很慎重選擇的問題。在語言處理上,,這部小說結構有點大,,線索多,情節(jié)多,,人物多,,語言要以平實、準確為準,,首先故事情節(jié)要讓人看得懂,,不需要作者多余的發(fā)揮。就像你建一座故宮那么大的宮殿,,只要一磚一瓦堂堂正正地碼上去,,建成之后,恢宏與豐富,,自然天成,。另外,福建的方言,,帶著一點明清小說味,,寫作的時候,有一種方言的轉(zhuǎn)換,,自然帶著那種包漿,,這是我在《福壽春》里嘗試過的。我見過有些作家用先鋒語言寫宏大的小說,,這種風險是不可承受的,。你寫幾十萬上百萬字,故意制造閱讀障礙,,讀者都無法愉悅地讀完,,那不是白瞎了嗎!古人說,辭達而已矣,。我的理解就是說語言的最高境界是準確,,過猶不及,都會“以辭害義”,。結構上,,也是為了通暢考慮,用了花開幾朵,,層層推進的結構,,并且用上帝的全知視角,這種寫法能夠刻畫出群像人物,。這是國際上目前流行的史詩性寫作方法,,比如《權力的游戲》。
徐龍近:小說描寫,、呈現(xiàn)了一塊獨特的灘涂地域風貌,,所有的事件都發(fā)生在灘涂的變遷上,,你是如何體現(xiàn)出這一塊地域的特質(zhì),,還有,你對人與海的關系是抱著怎樣的態(tài)度,?
李師江:首先,,小說中所寫的這一段海域,被稱為“黃金斷裂帶”,,因為有他的地理特殊性,。高山入海,直插海中,,基本上沒什么平原緩沖帶,,因此灘涂也成為經(jīng)濟命脈。也因此,,從古代到當下,,向海要地成為經(jīng)濟發(fā)展的歷代追求。所以,,爭奪灘涂,,改造灘涂,成為小說的一個原始動力,。
小說中,,開發(fā)灘涂有三個階段的歷程,第一個是村民自然養(yǎng)殖階段,,既有在灘涂討海中的淳樸愛情,,又有因邊界問題產(chǎn)生的械斗。第二階段是灘涂改造,形成產(chǎn)業(yè)化養(yǎng)殖階段,,部分股東村民因此致富,。第三個階段是發(fā)展臨海工業(yè)階段,灘涂上崛起了高樓和廠房,,養(yǎng)殖戶的光輝歲月一去不返,,灘涂也成為過去的風景。
向海要地,,是沿海經(jīng)濟發(fā)展的一個動力,;但海洋受到破壞,則造成環(huán)保的效果,,所以,,國家現(xiàn)在限制海洋開發(fā)。人與海洋的博弈,,開發(fā)海洋與守護海洋,,是永遠的主題。每年的6月8日,,為“世界海洋日”,,正是基于人類活動使得海洋世界付出可怕的代價,才有聯(lián)合國倡議保護海洋環(huán)境的行動,。在小說的末尾,,師海去看灘涂,碰到一個趕?;貋淼臐O民,,他說今年天氣太熱,章魚全被悶死在洞穴,,這也是我對環(huán)境的一種憂思和反映,。
徐龍近:小說不僅展現(xiàn)了閩東獨特的海邊民俗風情,不少地方也寫到了閩東的民間信仰文化,,比如求神問簽,、神靈附體等等,營造了一個神秘的人,、鬼,、神共存的世界,你怎么定位這些內(nèi)容,?
李師江:這是福建特有的神秘氣氛,,不論村鎮(zhèn),還是城里,,我們都可以看到五步一宮,,十步一廟,這是故事發(fā)生的真實環(huán)境。我用了民俗的設定,,抱著一種“把死人寫活”的寫作目標,,讓死去的人,更能占據(jù)和左右人們的生活,,這也是東方文明的神秘性,。當然,這也是小說的特點之一,,只要被記住,,這個人就不會真正死去。打通生死兩界的寫作,,在《爺爺?shù)墓怼愤@個短篇小說里我嘗試過,,在這部小說里更達到淋漓盡致的發(fā)揮。
徐龍近:簡單說下《黃金海岸》的寫作,,跟以往的寫作有什么區(qū)別,?
李師江:區(qū)別還是比較大,比如說我早期寫《逍遙游》《中文系》,,是寫個人成長,,而《黃金海岸》是寫眾生。而且,,以前的小說里主人公比較少,,而這次群像式的寫法,是首次,,寫二十來個命運完整的主要人物。在文字規(guī)模上,,是以往長篇小說的三倍,。
另外,《黃金海岸》把我之前嘗試過的所有寫作類型,,現(xiàn)實主義,、懸疑罪案、靈異,,都集合在一起,,也可以說,以前的寫作,,都是《黃金海岸》的熱身之作,。
徐龍近:目前在創(chuàng)作什么?有沒有一些中長期的創(chuàng)作目標,?
李師江:目前在修改一部小長篇,,是寫海上絲綢之路的海底盜寶題材,名叫《絲路古船》。海上絲綢之路的,,想寫一個系列,,不知道有沒有那么多素材。未來主要還是挖掘福建沿海的題材,,對海上風物,、風俗民情情獨有鐘。
來源:閩東日報記者 徐龍近 采訪/整理
編輯:周邦在
責任編輯:周邦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