魂歸何處
2011年9月中旬,,胃癌晚期的大伯父在縣人民醫(yī)院住院近一個月后,,醫(yī)生建議他回家,。
回家就是等死,,但大伯父其實很早以前就沒有了“家”,?;氐侥睦??成了難題,。
我的堂姐和早年入贅的堂姐夫想讓大伯父回到我們的老家,。
老家地處閩浙兩省交界,,這個半山腰的小村落依浙江地界而建,面朝福建海域,,連綿百多戶人家,,最多時有500人口。清乾隆年間,,我們的祖上為了開墾新的耕作園地,,從“人多地少”的浙江溫州平陽縣的一個小山村遷居到這里,繁衍生息,,世代務(wù)農(nóng)為業(yè),。生于民國27年(1938年)的大伯父是老家的第8代子孫,大伯父后來有了7個弟弟和一個妹妹,,在解放前后,,以至改革開放之前的三四十年時光里,大伯父幫助我的爺爺奶奶維持一大家子的生計,,成了家里的頂梁柱,。
當年,爺爺成家立業(yè),、生兒育女之后,,必須完成的最大一個任務(wù)就是為每個兒子建一座房子,這是每個農(nóng)村男人的人生大課,。在沒有計劃生育的那個年代的農(nóng)村,,生孩子容易,要養(yǎng)活這么一大幫人,,顯然已不大可能,。除了8歲時就夭折的我四叔,排行第三的我父親,,以及我的四叔,、五叔、七叔,,送人的送人,,過房的過房,所以還好,,爺爺只要為余下的老大,、老二、老六建房即可,。
3座房子外墻石構(gòu),,內(nèi)部木構(gòu)。山上遍布青石,,請石匠略作加工,,只要有力氣,,挑回即可壘砌;能充當柱子和房梁的木材就要到鄰縣的泰順購買,,當時交通不發(fā)達,,當然也沒有能力支付運輸費用,爺爺和大伯父兩人一人一頭從泰順扛著回家,。大伯父生前不止一次跟我們說過跟爺爺?shù)教╉樋改绢^的事,,敘述中有太多的辛酸和艱難,當然還有許多自豪,。
我要用多強的想象力,,才能體會這一代農(nóng)民的堅韌?你想想啊,,我們那個村子到泰順將近200公里的路程,,現(xiàn)在二級公路開車還得3個多小時,兩個人扛著一根木材,,要多少時間才能走到?。恳者^多少個彎,,上過多少個坡,,才能到達啊,?那些粗壯的木材,,一頭壓在大伯父的肩上,一頭壓在爺爺?shù)募缟?,爺爺流了多少汗?8歲的大伯父又流了多少淚啊,?況且,,建3座2層房子,那要多少根木頭??!
房子終于建成,20歲的大伯父在新房子里迎娶我的大伯母,。
溫州地區(qū)人多地少,,平原地帶已經(jīng)人滿為患,后來的移民只能在山間尋找開墾的所在,。他們先在樸素風水學的指導(dǎo)下選擇山間的某一處,,安下家之后,就在房前屋后開墾田園,。山地往往土石混雜,,他們用鋤頭和鐵鍬翻開新土,,撿拾土里的石塊壘砌田埂,引來山水澆灌土地,,建筑一坵坵的田園,,對它們進行精耕細作,生產(chǎn)糧食養(yǎng)活家口,。
故鄉(xiāng)是靈魂的圣地,。對于這塊土地,這個村子,,我的上上輩人,、上一輩人就是這樣傾注了所有的感情,他們用心血來澆筑家園,,使之不斷豐富,、生動,以致精彩,。
我現(xiàn)在回憶童年的村子,,那是一個充滿詩情的樂園,即便物質(zhì)生活不是富有,,但精神的快樂無與倫比,。各種各樣的樹、叫不盡名字的草,、四季輪流開放的花兒,,清甜的空氣、清脆的鳥鳴,、淘氣的松鼠,,這些構(gòu)成了我山居童年的基本基調(diào),其實也在消解大人們勞動帶來的艱辛,、物質(zhì)生活的困頓,。不管白天勞作多么辛苦,晚上大家都會聚集到哪一處,,夏天在院子里,、山崗上,納涼,、聊天,,冬天在某一個小店鋪里,打打牌,,喝喝小酒……如今,,生活在城市的我們,匆匆忙忙,、風風火火,、忙忙碌碌,,突然有一天,驀然回首,,無意間瞥見山間的某一處,,燈火闌珊處,有幾張最質(zhì)樸的面孔,,過著他們最真實的生活,,我們定會怦然心動。但這樣的場景已經(jīng)成為遙遠的過去,。
不知哪一天開始,,這種生活被逐漸瓦解,我的故鄉(xiāng)在漸漸淪陷,,以至于完全淪陷,。
淪陷于城鎮(zhèn)化的大潮中。
20年前,,我考取外省的高校時,,村里還是非常熱鬧的,左鄰右舍一家一戶給我送雞蛋表示祝賀,,收了許多,。我畢業(yè)后就正式離開了故鄉(xiāng)。5年之內(nèi),,我的弟弟,、妹妹相繼離開村子,來到了我工作的所在集鎮(zhèn),,后來,,我們就在集鎮(zhèn)建了房子,父母親正式脫離土地,,來到集鎮(zhèn)和我們共同生活,。
就像我家一樣,20年間,,鄉(xiāng)親們以各種不同情況從故鄉(xiāng)撤退,整個村子以非??斓乃俣茸呦驖⑼?。最早一批離開故鄉(xiāng)的是像我一樣的外出求學讀書的人,隨后是差不多年齡但沒有讀書的,,或打工,,或開店。年輕人一旦出走,,就不可能回到村子,,一旦在某個地方站穩(wěn)腳跟,,他們的家人隨即到來。村子就像一個潰堤的水庫,,鄉(xiāng)親們就像水庫里的魚兒,,被裹挾其中,身不由己,。離開,,是他們別無選擇的選擇。我堂姐一家也大約在15年前搬離村子,,到了縣城郊區(qū)租地種菜,。兩位老人長久地放在日漸荒涼的老家,他們不放心,,于是,,在自己離開5年之后,把兩位老人接到身邊,。
他們雖然從一塊土地到了另一塊土地,,但離根的陣痛依然強烈。父親告訴我,,剛離開村子那陣子,,他想“家”都快想瘋了,翻江倒海的想,,有一次終于克制不了,,瞬間放下手中的活兒,一口氣跑到老家,,在老房子前呆呆的坐了良久,,心里才平靜了回來。這種心情,,我估計大伯父也一樣,。問題是,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們一樣在城鎮(zhèn)建房子,。大部分移居城鎮(zhèn)的移民并無能力承受日漸抬高的房價,。大伯父和我堂姐一家就在租來的菜地旁邊搭一個草寮。我后來發(fā)現(xiàn),,大部分在城市郊區(qū)種菜的鄉(xiāng)親們,,草寮是他們的第一代“住房”。更為糟糕的是,,10多年來,,本就低賤的菜價起起伏伏,而高昂的房價卻一路飆升。用種菜的收益為自己在城里買房的愿望,,屬于天方夜譚,,第一代移民根本難以實現(xiàn)。堂姐一家在蚊蠅肆虐,、鼠蛇出沒的草寮居住多年以后,,在郊區(qū)租了一座老房子,條件算是略有改善,。
鄰居們都互相善待,,但堂姐的顧慮不無道理,大伯父來日無多,,如果回到了租住的房子里,,在別人的房子里辭世,主人是忌諱的,,過不了房子的主人這一關(guān),。然而這種顧慮已無力抵擋殘酷的既成現(xiàn)實,那就是,,大伯父不回租來的房子里,,回到哪兒?
老家已無家,!
搬離老家以后,,我們的房子破敗的非常之快。有一天,,我回老家看到,,那些爺爺和大伯父含辛茹苦從泰順扛回來的棟梁,已腐朽不堪,,匍匐在地上,,螞蟻吃空了堅實的木質(zhì),只剩松軟的外皮,。連堅固的石頭墻也倒塌了,。野藤到處伸展,爬滿了整個厝基,,一派荒涼,。
這荒涼總還是可以懷舊的,比如我父親,,時不時還會跑來坐坐,,看看這里的草木,摸摸這里的石頭,,有助于消解他依然濃烈的思鄉(xiāng)情懷,。
可村里有的老厝卻連厝基也無存了。
聽說是緣于一場“移民”政策,,和土地交易有關(guān),。大規(guī)模的自發(fā)移民潮過后,農(nóng)村空下了許多房子,,也空下了許多的村子和土地,;但是,城市里愈演愈烈的工業(yè)化和城鎮(zhèn)化,,土地成為炙手可熱的商品,,在服從國家“占補平衡”耕地保護的基本制度的前提下,為了在城市開發(fā)更多的土地,,就用農(nóng)村的“剩余”土地來補償,,農(nóng)村的耕地理論上不能占用,所以有人瞄上了這些大量的老房子,、廢厝基,。于是,推土機開進了村子,,堅硬而冰冷的鏟子伸向這些原住民曾經(jīng)用生命的養(yǎng)分滋潤的家園,,把它們夷為平地,進行土地丈量,,算作城市里被占用耕地的“補償”,。
整平之后的厝基,瓦礫和新土混雜,,遠看像極了一塊塊血肉模糊的老皮膚,,觸目驚心。
他們給村民的好處是每個人口2000元錢的補償金,,這也許是一個不錯的主意,,但更多的村民在反對,拒絕接受這筆錢,。
于是,,村口還有一座半成新的空房子沒有被推倒。堂姐夫說服原主人,,花1800元錢買下了它,,他要在這里,也只能在這里,,為即將辭世的大伯父辦一場較為體面的喪事,,最后送大伯父一程。
喪事還是要辦,。村子雖已經(jīng)消亡,,但幾百年間形成的民俗文化、倫理觀念仍在做最后的掙扎,它們將稍微長久一點地存在于鄉(xiāng)親們心中,,推土機一時半會兒難以根除——即便它最終仍免不了土崩瓦解的命運,。
離開醫(yī)院半個多月后,大伯父在病痛之中走完了他73歲的人生旅程——在城郊租住的房子里(感謝房子主人和鄰居們的寬容和理解),,過后3天,,親人們護送著他的骨灰回到了老家,在臨時買來的,,其實依然是別人的房子里辦了喪事,。隨后,大伯父的骨灰安葬在我們老家的墳?zāi)埂?/p>
那一天,,當七叔把大伯父的骨灰盒放進墓壙之后,,封上最后一塊磚頭時,我積蓄多時的悲愴爆發(fā),,淚水奪眶而出,。
墳?zāi)故菭敔斣谑罆r主持建造的,它將是我們各位子孫“百年之后”的聚居地,,我們每一個人,,不管走得多遠,骨灰將回到這里,,回到爺爺奶奶的目光之中,。我不得不嘆服并感謝爺爺?shù)南纫娭鳎绻麤]有這個墳?zāi)?,我們辭世之后的靈魂還得繼續(xù)漂泊,,無所歸依。
若干年后,,這也許是我和淪陷之后的故鄉(xiāng)的唯一牽連,。
(原載《散文選刊·下半月》2014年11期)
責任編輯:孫伏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