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潭
不知為什么,,又常常想起梅雨潭。早年,,知道了語文教科書里的梅雨潭就在近旁的溫州,,2003年通了高速,,偕兩位好友,就去了,。掐指算來,,已有10年,時光恍惚,,猶如那漸行漸遠的綠,。年過四十,越發(fā)想體味一下國家困頓社會迷茫時期的朱自清先生,如何還有一股難得的美意與豪情,。于是,,又去了。
走的還是高速,。這條東部大動脈,,自北向南,穿越中國經(jīng)濟最活躍的地區(qū),,像一條豐水期的河流,,洶涌澎湃。各式汽車呼嘯而過,,朋友把車開得像一條靈動的魚,,時而減速讓道,時而加碼超越,。“高速”是這個時代的關(guān)鍵詞,,現(xiàn)在的人連旅游都是那么匆匆,似乎不這樣就跟不上時代的步伐,,我不知道,,這樣的行走到底有多少風景能夠進入內(nèi)心。也許真是因為軀殼自顧自走得太快了,,我們把靈魂遠遠拋在了身后,。
梅雨潭在溫州的仙巖,仙巖是溫州南郊的一個鄉(xiāng)鎮(zhèn),,原來隸屬瑞安市,,幾年前劃給了甌海區(qū)。雖然城市的擴展已然迫近這里,,但相對喧囂的市區(qū),,還是安靜了許多。車子擦過集鎮(zhèn),,來到了大羅山腳下,。溫州一帶的山,都屬于連綿不斷的雁蕩山脈,,然而仙巖所屬的大羅山卻遠離群山,,巍然坐落在溫瑞平原上。其山平地拔起,,峻峭崢嶸,,給溫州帶來了不少的生氣。正是春深時節(jié),,仰望頭頂青山,,蔚然深秀,。眼前一條溪流在綠樹的掩映下從一個山坳中倏然鉆出,,我們沿溪進入,,被盎然的綠意包圍,心很快就沉靜了下來,。
突然就遇到了一堵圍墻,,在一排樹的懷里,10年前的記憶是一座寺院,。盡頭的拐角終于有了一座門樓,,門樓卻又不署寺名,高掛“開天氣象”四個行書大字,,一看落款,,“晦翁書”。這樣的牌匾寺里大雄寶殿還高掛一塊,,可見其被珍視,。“晦翁”是朱熹晚年取的名號。“慶元黨禁”,,朱熹受到了政治上的迫害,,被斥為“偽師”,甚至有人提出要殺朱熹以謝天下,。67歲高齡的朱熹帶著一身的“晦氣”避難到了福建老家,,然后輾轉(zhuǎn)閩北、閩東各地,,后來取道瑞安,,來到了大羅山腳下。大羅山養(yǎng)育了像陳傅良這樣的思想家和政治家,,曾經(jīng)長期在仙巖讀書授徒,,創(chuàng)辦書院,他所代表的永嘉事功學派,,與當時朱熹的道學派,、陸九淵的心學派,并列為南宋時期三大學派,,產(chǎn)生深遠影響,。他的哲學觀點與朱熹有分歧,政治上卻是朱熹的支持者,,慶元三年,,朝廷立“偽學”之籍,名單上共有59人,,陳傅良赫然其中,。就在此前后,,陳傅良被彈劾罷官回到溫州老家。我猜想,,朱熹與永嘉山水的結(jié)緣,,與陳傅良不無關(guān)系。南方的山水值得流連,,他一路尋找學問和政治上知音,,同時不改教育家的本色,每到一處就開壇講學,,傳播他的理學思想,。我想他當時的境遇何其不堪,甚至危險重重,,朝廷一片打殺之聲,,他卻有心情題寫“開天氣象”這樣雄闊高昂之格調(diào)的話語,真是非有一般的胸懷和氣象不能做到,!
離開仙巖寺,,我們是三步兩步就鉆進了梅雨潭,不知道走的是不是朱先生當年的路徑,,但突然之間,,一條瀑布就掛在了頭上。水流不大,,再經(jīng)巖石的撞擊,,紛紛揚揚,絲絲點點,,真是像極了江南四,、五月間的梅雨。這“梅雨”好生溫順,,仙女一樣的飄飛而下,,柔柔的就撲進了一汪綠色的深潭之中。梅雨潭的兩邊均是峭崖陡壁,,包住了這一條白水和這一汪綠水,,與外面的世界就更有了距離。雖然還有嘩嘩嘩嘩的水聲,,但我此時的心卻愈發(fā)的沉靜了,。
我登上了梅雨亭。因游人可以在此坐觀飛瀑,,又名觀瀑亭,。果然整條飛瀑盡入眼簾,偶爾還能感覺得到數(shù)點縱情的水珠飄來,,粘到臉上,,撩撥起了心底的一點詩意,。坐下來,發(fā)一點思舊的幽情,,于是就懷想起朱自清先生,。
那是1923年10月的一天,天氣薄陰,,先生和浙江十中的同事馬公愚以及另外兩位朋友,,也是先到了山腳下的仙巖寺,再到了梅雨潭,。那綠色的潭水像一張極大的荷葉鋪展著,先生站在水邊,,為那潭水的綠而驚詫了,,他的心隨著那綠水而搖蕩,舒緩了心頭的愁緒,,迸發(fā)了心底的詩情,。他對馬公愚說:“這潭水太好了!我這幾年看過不少好山水,,哪兒也沒有這潭水綠的這么靜,,這么有活力。平時見了溪潭,,總未免有點心悸,,偏這個潭越看越愛,掉進去也是痛快的事,。”
1923年春,,為了生計,朱自清應浙江著名教育家金嶸軒的邀請,,到位于溫州的浙江十中任教,。從1920年5月開始,朱自清從北大畢業(yè)回到了浙江,,輾轉(zhuǎn)于杭州,、溫州、臺州一帶,。軍閥混戰(zhàn),,民不聊生,他帶著妻小以及心頭的苦悶和悲憤,,像浮萍一樣到處飄零,。那時,五四的狂飆已然落潮,,文化戰(zhàn)線呈現(xiàn)分崩離析的狀態(tài),,就如魯迅所說:“有的高升,,有的退隱,有的前進,。”想當初,,為改變中國的歷史面貌,他們滿懷激情,,激揚文字,,滿以為經(jīng)此狂飆掃蕩,祖國河山必然煥發(fā)一新,。誰知狂潮一退,,依然荒灘一片。各系軍閥在中國政治舞臺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丑劇,。丑惡的社會現(xiàn)實,,時時給先生以強烈的刺激。
山水有清音,,也許真是干凈的山水能夠洗滌身上的所謂“晦氣”,!也許唯有這“越看越愛”的山水,能帶來心靈的些許慰藉,,從中獲得一些“活力”,。尋找山水的慰藉,在以前的文人,,還有這樣的能力,;時光晦暗,他們能在污濁的生活環(huán)境中閱讀美,,體驗美,,進而擁抱美。今天,,國家發(fā)展,,政治清明,可我們?nèi)绾卧谟钩5纳罾飳ふ倚腋:驮娨??這既是一種能力,,也是一種態(tài)度,更是一種責任,。記起禪宗圣嚴法師的一句話,,大意是,人生要在平淡之中求進步,,又要在艱苦之中見光輝,;要在和諧之中求發(fā)展,又要在努力之中見希望,。社會有缺陷,,但我們胸中要有氣象,,朱熹如是,朱自清如是,,我們也應如是,。
朋友們也分明驚詫于這梅雨潭的綠了,一個勁地拍照留念,,我卻不知在亭上坐了多久,,直到他們喊我離開。溫州的朋友告訴我,,這山后還有一座伏虎寺,,弘一法師曾在寺中駐錫,潛心悟道,,醉心山水,。說得我心動,但斜陽西下,,不得不起身回程。我心想,,錯過就錯過吧,,弘一法師當年遁入空門,已了無牽掛,,可我們還得回到那些庸常而實在的日子里,。
( 原載《福建文學》2014年第5期)
責任編輯:孫伏明